2022年8月,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召開座談會,宣布實施臨床輪轉學生/學員同崗同酬政策。受訪者供圖
率先“吃螃蟹”3年后,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當初的那個決定還在持續產生影響。
今年夏天,25歲的醫學生邱夢媛碩士畢業。這個來自農村家庭的姑娘,經濟條件并不寬裕。對于未來,她得精打細算。直接工作當然是一條路,另一條路是繼續深造。
邱夢媛選擇了后者,這并不需要艱難的抉擇——因為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攻讀博士學位的同時,她參加專科醫師規范化培訓,收入水平和馬上就業差不多。
如果一切順利,3年后,她將成為一名神經內科臨床醫生,還將戴上一頂博士帽。
幫助邱夢媛“圓夢”的是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一項政策:從2022年8月起,全面實施臨床輪轉學生/學員同崗同酬制度——這是全國首次。
它意味著,在醫院里,一樣穿著“白大褂”,一樣查房、寫病歷、給患者辦出院手續的研究生,能和本部門同年資住院醫師拿到一樣的獎金。
“再苦不能苦學生!學生和住院醫師都是‘人民人’,都是‘自己人’。我們一定要想方設法地改善他們的薪酬待遇,實現同崗同酬!”政策施行前夕的座談會上,全國政協常委、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大學人民醫院院長、胸外科專家王俊鄭重地說。
此后的3年里,改變發生了。
他們是醫院“最基層的力量”
學醫是相對漫長的旅途,而“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規培)”是一個醫學生成為臨床醫生的必經之路,其中,有許多人在碩士階段開始接受規培,邱夢媛就是如此。
過去3年,她穿慣了白大褂,習慣了走在住院部清晨查房的醫生團隊里。她學會問病史、寫病歷、開醫囑、辦各類就醫手續。最初,帶教老師給病人查體,她在一旁觀察,后來她做檢查,換老師在一旁觀察、指點。
她問患者簡單的計算題,從100開始連續減去7,連續問5-6次,通過病人的回復速度判斷其認知功能的情況。“神經內科的課很難,也很有意思。”邱夢媛說,有時不依賴機器,光靠了解患者的體征和醫患互動,就能對患者神經系統的病情作出判斷,這讓她很有成就感。
邱夢媛算了算,規培期間,她在神經內科住院部待了17個月,出了5個月急診,剩余的時間,她輪轉去內分泌科、呼吸科、心內科學習。今年她讀博后,專培的要求更高了,她要輪值住院總醫師、參與會診、協調科室床位等。
“規培生是醫院最基層的力量,接觸病人最多,守在病人身邊時間最長。”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內科教研室副主任隋準說。
在這家醫院,像邱夢媛這樣的研究生、住院醫師、專科醫師有約800人。
2023年,全國共有12萬名醫學畢業生進入醫院體系接受“規培”,這是我國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制度實施10年來招生人數最多的一年。當時,1100多個國家級住培基地和1.1萬多個專業基地,年均招生10萬人。
此后,有媒體報道,隨著政策變化等因素,“規培”也逐步顯現出一些問題。
“規培住院醫師恰好處于很尷尬的人生階段,20多歲的人,已經在醫院工作,不太好意思再跟家里要錢。”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副院長王天兵說,規培是醫學生向臨床醫生過渡的良好制度,但學生個體容易遇到經濟問題,以前醫學界普遍認為,規培住院醫師是來學習的,甚至要交學費,各地住培基地的待遇差異很大,基地內不同來源的住院醫師差異也很大。他解釋,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制定“同崗同酬”的政策,是希望不管是哪個類型的規培住院醫師,都能沒有經濟負擔,都能專注學習臨床診療。
王天兵提到的“經濟問題”,正是邱夢媛曾經的“痛點”。她22歲本科畢業時,家鄉同村一個同齡姑娘已結婚了。當時,哥哥正在讀研究生,她不想向家里要錢了。
針對“規培”的收入情況,邱夢媛認為,大家最介意的其實是區別對待,明明干差不多的活,卻拿不一樣的錢,休假天數也不同。她聽說一些醫院給研究生、規培住院醫師和本院醫生的待遇差異很大,甚至要求他們在不同的食堂就餐。
隋準回憶,在未實施“同崗同酬”前,院里各個類型的住院醫師在輪轉時收入確實有較大差異,導致部分學生不愿意去規培。也有學生向他訴苦,反映經濟困難。
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教育處處長劉婧分析,目前全國醫院發展態勢快,工作量和工作壓力都在增加,專碩研究生和住院醫師都承擔了大量臨床一線的工作。但這個群體在醫院里容易被忽視,如果他們在付出同樣的努力后,收入又差別過大,就容易形成社會矛盾。
中國醫師協會2023年的數據顯示,全國住培已累計培養了110萬名住院醫師。2020年,《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快醫學教育創新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要保障住院醫師合理待遇,住培基地綜合考慮經濟發展、物價變動、所在地城鎮職工平均工資等因素,結合實際制定培訓對象薪酬待遇發放標準。
2024年,國家衛生健康委對十四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第2782號建議(《關于進一步加強我國青年醫師培養的建議》)的答復,提出要建立多元投入保障機制,中央財政安排專項補助資金,對住院醫師個人和培訓基地進行補助,地方財政、培訓基地也通過配套投入進一步加大保障力度,國家衛生健康委指導督促各培訓基地結合實際,制定住培薪酬待遇發放標準,并納入住培招收簡章。
“過了(規培)這個階段,沒人再手把手教你當醫生了。”王天兵說。
學著做一名合格神經內科醫生的邱夢媛,每天去病房看患者。有患者說自己沒有手抖,邱夢媛會去看第二趟、第三趟,發現患者沒說實話;胸外科的八年制學生張經緯學會了將引流管導入患者胸腔內,排出多余的積液、積氣;超聲科的規培生梁麗麗如今能獨立上機做超聲診斷了。
對團隊來說,團結很重要
邱夢媛直到現在都記得,3年前的8月,她在老家度暑假,一天正準備午睡,突然看到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宣布臨床輪轉學生/學員“同崗同酬”的消息。
她睡不著了,趕緊和母親分享——當時,她剛被北京大學醫學部錄取,讀研究生每年學費1.2萬元,在北京學習生活,她估計每個月至少要花2500元。
當時的邱夢媛并不知道,在那一年年初,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已經在籌劃“同崗同酬”的政策。
劉婧回憶,那是醫院新一屆行政領導班子上任后的第一周,院領導和參與醫院規培的各類學生、學員一起開了場座談會。
會上,好幾位學生都提出了工作強度與薪酬不匹配的問題,以及不同來源住院醫師待遇不平衡的問題。醫院領導當場拍板: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并且是徹底解決。
不久后的春節前,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給所有住院醫師、專科醫師、研究生發了年終獎,與正式職工數額相同。王天兵解釋,醫院采取這項舉措,也是為了了解職工的想法——提高規培生待遇,意味著醫院要投入更多錢。
隋準記得,當時,有住院醫師收到這筆年終獎,感到非常意外。許多學生表現出興奮、激動的狀態,還有的表示“春節假期有了更多計劃”。
王天兵回憶,那之后,醫院觀察到,大多數正式職工對發這筆年終獎持積極的態度,給了醫院領導班子很大的信心,隨后推出一系列改善學生和學員待遇的措施,比如騰挪行政辦公區當研究生宿舍、在通州院區配備宿舍和運動場地等,其中最核心最實際的措施,就是“同崗同酬”。
劉婧記得,座談會后,醫院教育處、繼續教育處、運營管理處、財務處、黨委院長辦公室等多個部門的負責人開了數次會議,不斷調研、討論、測算,為政策尋求落地的可行性,這是醫院領導和所有部門共同支持的成果。
在內部討論時,爭論焦點轉向:應把住院醫師真正視為醫師,還是僅僅緩解其經濟壓力。
最終,北京大學人民醫院選擇了前者——將薪酬與崗位掛鉤,實行多勞多得。醫院是一個龐大的協同合作的集體,各科室工作內容差異大。劉婧指出,使用“同崗同酬”這個詞,不是“平均主義”,而是將薪酬對應不同科室的崗位。與其發放定薪,不如將績效分配權交給科室。不同科室依據門診量或病床數,結合考勤、崗位勝任度和工作效果等標準,分配住院醫師績效。
根據該院2022年的測算,如果實現“同崗同酬”,醫院每年要投入5000萬元以上,規培生的績效由醫院和科室共同補齊。算下來,正式職工每人每年大約要少收入一萬元——某種程度上,這也考驗正式職工對個人利益的態度。
“老師們大多是(北京大學醫學部的)師兄師姐,沒人讓我們感覺‘你在搶走我的收入’。”邱夢媛回憶,有一次,她在科室里加班為重癥患者寫醫療文書,帶教的師姐特意幫她點了餐,叮囑她早點回去休息。
邱夢媛還記得,一位主任對她說,“同崗同酬”讓科室的所有人勁兒往一起使,團結對于一個團隊來說很重要。
“每個醫生都經歷過研究生階段,以后職稱上去了,收入也就上去了。薪酬對年輕人來說很重要,劃一部分給年輕醫生是正確的事。”對醫院實施的政策,隋準今天依然堅定支持。
給未來的自己培養醫生
2024年7月,實施“同崗同酬”兩年后,北京大學人民醫院開了一次座談會總結經驗。一名參與規培的研究生在會上驕傲地說,自己一個月收入是父母在縣城的工資總和。
當時,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在培人員有817人,學生身份431人,在職身份的386人。對比改革前與2024年的獎金增幅,像邱夢媛這類學生受益最大。
張經緯說,實施同崗同酬后,他的同學選擇來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越來越多,最近3年已經翻倍增長。“學科實力和待遇都是同學們選擇規培醫院時考慮的因素。”
規培期間,張經緯住在學校宿舍,多在學校食堂或醫院食堂吃飯,每個月還能攢下兩三千元。他說,以前同學們會覺得,去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規培,工作強度大,但現在住院醫師人數多了,每個人的工作強度反而變低,“這是正向循環”。
劉婧介紹,醫院面對北京大學醫學部全體本科生開設的暑期科研項目,2022年、2023年、2024年招收的學生人數分別是60人、114人、146人,逐年上漲。推薦免試攻讀研究生項目、全國統招碩士、申請考核制博士的報考人數也在上漲,學分績點排名靠前的學生比例越來越高。
邱夢媛每個月最期待發工資的那一天。收到錢后,她先還信用卡,接著吃頓好飯,然后把必備的日用品買好,最后把剩余的錢存入理財項目。過去3年,她沒再花過家里的錢。
她的同學,有人在規培期間結了婚,有人發展興趣愛好,喜歡上了搏擊、跆拳道。邱夢媛喜歡唱歌,她在宿舍唱,在北京的大馬路上和閨蜜唱,邊騎著單車邊唱——不用花什么錢,但足夠消解她臨床工作的壓力。
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院長信箱,向來“塞滿”醫院發展的大事小情——研究生宿舍的洗衣機壞了,都有人寫信。劉婧說,最近一年多,院長信箱里沒再收到學生反映經濟狀況不佳的情況。隋準也說,每年內科基地會給住院醫師開兩次座談會,自從醫院施行“同崗同酬”政策,住院醫師在會上沒再提過收入的事。
然而,這樣的嘗試并非在任何醫院都能適用。
王天兵說,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實施“同崗同酬”有其特殊性,一是醫院運行良好,沒有負債;二是醫院重視臨床教學,教學業務在院內有話語權。“教育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不如科研見效快,我們一開始預計,‘同崗同酬’可能實施10年才能看到成效。”
他預想的成效,是能培養一代又一代好學生,把優秀的人才留住,從長遠看,這對患者、全社會也有助益,“希望我們的學生畢業后能成為科室的臨床骨干”。
2024年7月,北大人民醫院對“同崗同酬”的住院醫師做問卷調查,發現住院醫師對薪酬待遇滿意度較高,這個群體的穩定性、積極性,規培的培訓質量都有積極的變化。針對臨床指導醫師、科主任等發放的調查問卷中,絕大多數教師都認為“同崗同酬”有助于提高招生數量和質量。
“我們是在給未來的自己培養看病的人。”劉婧說,對學生好,是為了保留醫療行業的火種。
她希望,政府和高校都能投入更多資金保障醫學生的權益,醫院也要加大自籌投入,將畢業后教育視為醫院發展的部分,投資醫院的未來。
邱夢媛最難忘的一件小事,發生在她讀研究生二年級時。當時,她的母親患眼疾導致視力下降,為省錢,拖了一年不去做手術。她查了查自己銀行卡里的余額,給母親買了一張來北京的車票,跟母親說,“我來出錢”。后來,她帶著母親體檢,完成手術,自己支付了手術費用。
這是她過去從未想過的,“人生沒有因為選擇繼續當學生而被限制住”——可以一邊讀書,一邊成為大人,承擔責任。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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