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三江的手指在智能手機屏幕上笨拙地滑動著。
銀行APP的界面對他而言依舊有些陌生,透著冰冷的科技感。
他瞇著眼,仔細核對收款人姓名“馮松”,金額“6000.00”,然后點了確認。
手機嗡地震動一下,彈出“轉賬成功”的提示。
這是他退休五年來,每月一號雷打不動的儀式。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他此刻說不上來的心境。
茶幾上擺著亡妻李素娟的照片,笑得溫婉。
她臨走前拉著他的手,反復念叨:“老三,咱就松子這么一個孩子,得多幫襯著……”
照片旁邊,是昨天剛從醫院帶回來的出院小結。
“高血壓,眩暈待查。”幾個字像針一樣扎眼。
住院三天,兒子馮松只打過一個電話,說項目忙,脫不開身。
兒媳劉夢瑤倒是來過一次,放下果籃,坐了不到十分鐘,就說孩子要放學了得趕緊走。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好像還黏在鼻腔里,連同那份揮之不去的清冷。
馮三江拿起溫熱的毛巾,開始細細擦拭妻子的相框鏡面。
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灰塵被拭去,妻子的笑容愈發清晰,眼神里卻仿佛多了幾分他讀不懂的意味。
他突然停下手,望著窗外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
這個月,那六千塊錢,他破天荒地沒有轉出去。
手機安靜地躺在茶幾上,屏幕漆黑,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他不知道,這次看似微小的停頓,將會在看似平靜的湖面投下怎樣一塊巨石。
更不知道,這塊巨石砸出的,將是怎樣一個隱藏已久、令人心寒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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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馮三江把妻子的照片端端正正擺回茶幾中央。
相框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溫潤,一如他記憶里妻子的手。
他站起身,骨節發出輕微的脆響,老了,不中用了。
客廳不大,老式單元房,家具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式,但收拾得干干凈凈。
這是他和素娟辛苦了半輩子攢下的窩。
素娟走后,這屋子就空了一大半,安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他踱到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幾個老街坊在聊天。
陳平那大嗓門,隔著一層玻璃都能隱約聽見他在吹噓昨天的棋局。
要是往常,馮三江早就下樓殺兩盤了。
可今天他提不起勁,心里頭堵得慌,像壓了塊濕透的棉絮。
住院那幾天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往腦子里鉆。
第一天晚上,他暈得厲害,天旋地轉,按了呼叫鈴。
小護士挺負責,問他家屬電話,他報了馮松的號碼。
電話接通,他聽見兒子在那頭的聲音,帶著剛被吵醒的沙啞和不耐煩。
“爸?怎么了?這么晚……”
護士簡單說了情況,馮松的語氣立刻變得焦急起來。
“住院了?嚴不嚴重?在哪個醫院?我明天一早就過去!”
那點焦急,當時還讓馮三江心里暖了一下。
覺得兒子還是關心自己的。
可現在細細回味,那焦急底下,似乎還藏著點別的東西,像是……煩躁?
第二天,他在病床上從早盼到晚,走廊里每一個腳步聲都讓他伸長脖子。
同病房的病友家屬來了又走,飯菜的香味飄過來,襯得他更加孤單。
護士來送藥,隨口問了一句:“老爺子,您家人今天還來嗎?”
他張了張嘴,只能含糊地說:“忙,孩子工作忙。”
下午,馮松終于來了電話,背景音嘈雜,像是在工地。
“爸,實在對不起,這邊項目出了點緊急狀況,走不開,夢瑤下午過去看您。”
結果來的只有劉夢瑤。
她拎著個果籃,穿著講究的羊絨大衣,臉上帶著精致的妝容。
“爸,您好點了嗎?馮松他實在抽不開身,項目上離不開人。”
她放下果籃,手腳麻利地削了個蘋果,切成小塊,插上牙簽。
“您多休息,別擔心錢的事。”她說話語速很快,眼神時不時瞟向手機。
果然,沒坐夠十分鐘,手機響了,她接起來,“嗯嗯”兩聲。
“爸,學校老師找,說孩子有點事,我得趕緊過去一趟。”
馮三江點點頭,“快去,孩子要緊。”
劉夢瑤如蒙大赦,拿起包匆匆走了,留下一陣淡淡的香水味。
那果籃里的蘋果,他后來只吃了兩小塊,剩下的都分給了護士站。
現在想想,兒子兒媳的表現,處處透著古怪。
馮松那個項目經理,雖說忙,但也不至于三天都抽不出半天時間吧?
還有劉夢瑤,那天的眼神躲閃閃閃,像是心里藏著事。
馮三江嘆了口氣,轉身離開窗邊。
他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里面放著一本厚厚的舊相冊。
他翻開相冊,第一頁就是馮松百天時的照片,胖嘟嘟的,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那時候多好,一家三口,擠在筒子樓的小單間里,日子清貧,卻滿是煙火氣。
素娟總說:“咱松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馮三江用手指輕輕撫過照片上兒子稚嫩的臉龐。
現在兒子是有出息了,在大公司當經理,住著大房子,開著好車。
可父子之間的距離,卻好像越來越遠了。
每次打電話,說不了幾句,馮松就說“爸,我這邊還有個會”,“爸,客戶等著呢”。
漸漸地,馮三江也就打得少了,怕打擾兒子。
那每月六千塊的轉賬,成了他維系與兒子之間最直接、也是最沉默的聯系。
他總想著,兒子在大城市生活不易,壓力大,自己能幫一點是一點。
雖然這幾乎是他退休金的一多半了。
但只要想著這錢能減輕兒子一點負擔,他心里就踏實。
可這次住院,像一盆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他望著相冊里兒子從小到大的照片,心里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慮,像藤蔓一樣悄悄蔓延開來。
02
住院第三天早上,醫生查房后說情況穩定了,可以出院。
“老爺子,以后注意按時吃藥,情緒別太激動,定期來復查。”
馮三江連連點頭,心里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護士幫忙辦了出院手續,把單據遞給他。
“老爺子,您兒子來接您嗎?需要幫您打個電話嗎?”
馮三江擺擺手,“不用,我自己能行,打個車就回去了。”
他不想再打那個電話,不想再聽到兒子那種看似關切實則敷衍的借口。
他收拾好寥寥幾件物品,一個人慢慢走出住院部大樓。
陽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擋了一下,一陣輕微的眩暈感又襲來了。
站在醫院門口等車的時候,他看著人來人往。
有兒女攙扶著的老人,有丈夫陪著做檢查的孕婦,熱鬧都是別人的。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遺忘的孤島。
出租車把他送到小區門口,他付了錢,慢慢往家走。
樓道里有點暗,他摸索著鑰匙,對了好幾次才插進鎖孔。
推開門,一股熟悉的、帶著點陳舊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
還是家里好,雖然冷清,但自在。
他放下東西,先給妻子的照片上了炷香。
“素娟,我回來了,沒事,小毛病。”他對著照片喃喃自語。
下午,他睡了一覺,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了。
肚子里空落落的,他才想起一天都沒正經吃東西。
冰箱里沒什么存貨,只有幾個雞蛋和一把有點蔫了的青菜。
他懶得折騰,打算煮碗面對付一口。
水剛燒上,門鈴響了。
這個點,會是誰?馮三江有些疑惑地走去開門。
門外站著鄰居陳平,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缸子。
“老馮!可算聽著你屋里有動靜了!咋樣?沒事吧?”陳平嗓門洪亮。
“老陳啊,快進來坐。”馮三江讓開身子,“沒事,就是有點頭暈,醫生讓觀察兩天。”
陳平走進屋,把搪瓷缸子放在茶幾上,“我老伴兒燉的雞湯,非讓我給你送一碗上來,趁熱喝。”
馮三江心里一暖,“這怎么好意思,總麻煩你們。”
“街里街坊的,客氣啥!”陳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量著他,“臉色是有點差,得多補補。你兒子呢?沒來接你?”
馮三江含糊地應了一聲,“他忙。”
陳平是個直性子,沒察覺馮三江的異樣,自顧自地說起來。
“也是,現在年輕人壓力大。不過你家馮松是真孝順,我看他對你親家母那可是沒得說。”
馮三江正拿起雞湯的手微微一頓,“親家母?”
“對啊,就他那個岳母,蕭大姐。”陳平拿起桌上的橘子剝著,“我前陣子去醫院看我老舅,碰見好幾回馮松陪著蕭大姐在那邊做檢查呢。”
“醫院?哪個醫院?”馮三江放下雞湯。
“就那個,新建的那個什么國際療養中心,環境可好了,聽說貴得很!”陳平把一瓣橘子扔進嘴里,“馮松跑前跑后的,掛號繳費,陪著做檢查,耐心得很。
蕭大姐氣色看著也不錯。”
國際療養中心?馮三江知道那個地方,聽說都是自費項目,價格不菲。
親家母蕭秀芹身體不好,他是知道的,有老年慢性病。
但需要去那么高級的地方看病嗎?還需要馮松這么頻繁地陪著?
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突然斷了線。
陳平還在絮絮叨叨說著別的家長里短,馮三江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他腦子里反復回響著陳平的話:“碰見好幾回馮松陪著蕭大姐……掛號繳費……耐心得很。”
對比自己住院三天的冷清,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心頭。
難道兒子所謂的“忙”,是在忙活岳母的事情?
那為什么對自己這個親爹,卻連露個面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雞湯的熱氣裊裊升起,模糊了馮三江的視線。
他突然覺得,這碗溫暖的雞湯,喝到嘴里,卻有點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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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送走了熱心腸的陳平,屋里重新恢復了寂靜。
那碗雞湯漸漸涼了,油花凝結在表面,像馮三江此刻的心情。
他沒了胃口,連那碗原本想煮的面也擱置了。
坐在沙發上,目光又一次落在亡妻的照片上。
“素娟,你說……這叫什么事兒?”他像是在問照片里的人,又像是在問自己。
記憶不受控制地飄回很久以前。
馮松小時候,體質弱,三天兩頭感冒發燒。
那時候他和素娟都還在工廠上班,三班倒。
每次馮松生病,夫妻倆總是輪流請假,整夜守著。
記得有一年冬天,馮松得肺炎,高燒不退,住院輸液。
素娟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
病房里暖氣不足,他怕兒子冷,就把馮松的腳揣在自己懷里捂著。
看著兒子因為發燒而通紅的小臉,聽著他粗重的呼吸,心疼得不行。
那時候日子緊巴,但心是滿的。
只要兒子能快點好起來,讓他們做什么都愿意。
馮松也懂事,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是他們夫妻倆的驕傲。
高考那年,馮松發揮出色,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
送兒子去火車站那天,素娟哭成了淚人,反復叮囑:“在外頭好好照顧自己,錢不夠了就跟家里說。”
馮松抱著媽媽,眼圈也紅紅的,“爸,媽,你們放心,我會努力的。”
火車開走了,帶走了他們的希望,也仿佛帶走了家里大半的熱鬧。
后來,馮松大學畢業,留在了省城工作,結婚生子。
妻子劉夢瑤是城里姑娘,家境據說不錯,親家母蕭秀芹是退休教師,看著挺有派頭。
婚禮上,馮三江和素娟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和旗袍,看著光彩照人的兒子兒媳,既高興又有些局促。
他們拿出了幾乎所有的積蓄,給兒子在省城付了新房的首付。
素娟說:“咱就這一個兒子,不幫他幫誰?”
再后來,素娟病了,查出來就是晚期,走得很快。
臨走前,她最放不下的就是馮三江和兒子。
她拉著馮三江的手,氣若游絲:“老三……我走了,你就一個人了……別省,該吃吃該喝喝……松子那邊,能幫襯就幫襯點,他們年輕人……不容易……”
馮三江老淚縱橫,一個勁地點頭。
素娟走后,馮三江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
是馮松每隔一周的電話,和每月準時收到的“接濟”款的短信提示,讓他覺得和兒子還有著聯系。
他總覺得,兒子心里是有這個老子的。
只是工作太忙,距離太遠。
所以,他盡可能地不去打擾兒子,自己照顧好自己,就是對兒子最大的支持。
那每月六千塊錢,他雷打不動地轉過去。
想著兒子房貸壓力大,孫子上學開銷也大,自己能分擔一點是一點。
他甚至有一種隱秘的欣慰,覺得自己雖然老了,但還能為兒子做點事。
可這次住院,像一根針,輕輕戳破了他小心翼翼維護的幻象。
陳平無意間透露的信息,更是讓這幻象搖搖欲墜。
兒子真的那么忙嗎?
還是說,他的時間和精力,優先分配給了更需要“照顧”的岳母?
那自己這個父親,又算什么呢?
只是一個定期提供經濟支持的、遙遠的符號嗎?
馮三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和心寒,比素娟剛走時那種純粹的悲傷,更多了幾分復雜的滋味。
他拿起已經涼透的雞湯,走到廚房,慢慢倒進水槽。
看著油花打著旋被水沖走,他心里做了一個決定。
這個月,那六千塊錢,先不轉了。
他想看看,兒子什么時候會發現。
或者說,他想用一個笨拙的方式,試探一下自己在兒子心中,究竟還有多少分量。
04
日子一天天過去,和往常似乎沒什么不同。
馮三江依舊每天早起遛彎,去菜市場買點新鮮蔬菜,回來聽聽收音機,看看電視。
但心里頭那根弦,卻始終繃著。
手機就放在手邊,他時不時會瞥一眼,屏幕卻一直黑著。
往常,每個月三號左右,馮松總會打個電話過來。
有時候是簡單問候兩句,有時候是說收到了錢,讓他別總惦記,自己留著花。
馮三江每次都會說:“我夠花,你們用錢的地方多。”
這幾乎成了父子間心照不宣的固定流程。
可這個月,已經五號了,手機依然安靜。
馮三江心里那點微弱的希望,像風里的燭火,明滅不定。
也許兒子這個月項目特別忙?也許他忘了?
他試圖為兒子尋找理由,但腦海里另一個聲音卻在冷冷地質問:“是真的忙忘了,還是因為錢沒到賬,所以連電話也懶得打了?”
這種猜測像螞蟻一樣啃噬著他的心。
六號下午,馮三江正在陽臺給幾盆耐活的花草澆水,門鈴響了。
他愣了一下,放下水壺,心里莫名地跳快了幾下。
透過貓眼一看,門外站著的竟是兒媳劉夢瑤。
她今天穿得比較休閑,但手里依舊拎著幾個看起來很高檔的禮品盒。
馮三江打開門,“夢瑤?你怎么來了?快進來。”
“爸,我來看看您。”劉夢瑤笑著走進來,把禮品盒放在茶幾上,“您出院后身體怎么樣?一直想來看您,最近孩子要期中考試了,忙得團團轉。”
又是孩子。馮三江心里暗嘆,面上卻不露聲色,“好多了,沒事,就是年紀大了,小毛病。孩子學習要緊。”
劉夢瑤打量了一下屋子,“爸,您一個人住,平時吃飯怎么解決的?要不請個鐘點工吧?”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隨便做點就行,方便。”馮三江擺擺手,給她倒了杯水。
劉夢瑤接過水杯,沒有喝,放在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
她抬眼看了看馮三江,眼神有些游移,像是有什么話難以啟齒。
“爸……最近……馮松工作上遇到點麻煩,心情不太好,可能沒顧上給您打電話。”
馮三江心里一動,面上平靜地問:“哦?什么麻煩?嚴重嗎?”
“也不算太嚴重,就是……項目上的事兒,有點棘手。”劉夢瑤含糊其辭,“他就是壓力大,您別怪他。”
“我怪他干什么,工作要緊。”馮三江語氣平淡。
空氣突然有些沉默。
劉夢瑤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像是下定了決心。
“爸……有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問……”她聲音壓低了些。
“你說。”
“就是……您這個月……給馮松轉那筆錢……是遇到什么問題了嗎?”劉夢瑤問得小心翼翼,觀察著馮三江的臉色。
馮三江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是為了錢來的。
不是兒子親自來問,而是讓兒媳出面。
他感到一種被羞辱的憤怒,但更多的是深切的悲哀。
他強壓下心頭的波瀾,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哦,那個錢啊。”他頓了頓,“最近銀行系統好像有點問題,我操作了幾次沒成功,想著過兩天再去柜臺問問。”
這個借口是他早就想好的,拙劣,但暫時能搪塞過去。
劉夢瑤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隨即又堆起笑容。
“原來是這樣,我說呢。沒事沒事,不著急,您身體要緊。”
她又坐了一會兒,話題始終圍繞著孩子的學習和馮松的工作壓力,絕口不再提錢的事。
但馮三江能感覺到,她那看似關切的言語下,隱藏著一種焦灼。
不到二十分鐘,劉夢瑤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像是找到了離開的理由。
“爸,學校老師找,我得先走了,您一定保重身體。”
馮三江把她送到門口,“路上慢點。”
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馮三江靠在門板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渾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氣。
兒媳閃爍的言辭,急切的態度,都印證了他最壞的猜測。
那筆錢,對他們來說,似乎非常重要。
重要到,錢沒按時到賬,就需要特意上門來探問。
可他們關心的,究竟是他這個父親,還是那筆準時到來的錢?
馮三江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那個記錄著轉賬明細的舊筆記本。
翻看著過去幾年一筆筆六千元的記錄,他的手微微顫抖。
這些錢,到底去了哪里?
真的如他所想,是用來貼補兒子的生活了嗎?
還是……流向了別處?
一個模糊而可怕的念頭,在他心中漸漸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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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劉夢瑤來訪后,馮三江心里的疑團越滾越大。
他再也無法用“兒子只是太忙”這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了。
那六千塊錢,像一塊試金石,試出了親情背后冰冷的底色。
他需要弄清楚真相,否則寢食難安。
第二天,他去了銀行柜臺,借口查詢流水,打印了近幾年的轉賬記錄。
厚厚一疊單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回到家,他戴上老花鏡,一筆一筆仔細核對。
從五年前他開始轉賬起,每月一號,六千元,從未間斷。
加起來,是一筆對他而言堪稱巨款的數字。
這些錢,幾乎是他退休金的大部分。
他平時省吃儉用,舍不得吃穿,想著能多幫兒子一點是一點。
可現在,他對自己這種長期的、近乎本能的付出,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合上記錄本,他感到一陣眩暈,比住院時那次更甚。
他需要找個人說說,不然他會憋瘋。
他想起了老鄰居陳平。陳平嘴快,但心眼不壞,而且是唯一可能知道點蛛絲馬跡的人。
傍晚,他拎了一瓶酒,下樓敲響了陳平家的門。
陳平開門見他拿著酒,樂了:“喲,老馮,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快進來!”
陳平老伴去女兒家照顧外孫了,家里就他一個人,正好清凈。
幾杯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
馮三江沒直接問兒子的事,而是繞著彎子聊起了兒女。
“老陳,還是你有福氣,閨女嫁得近,時不時能回來看看。”
陳平抿了口酒,咂咂嘴:“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閨女近是近,婆家事也多。不像你家馮松,有出息,在大城市立住腳了,給你長臉。”
“長什么臉啊……”馮三江嘆了口氣,“一年到頭見不著幾面,上次住院,也就夢瑤來晃了一下。”
陳平放下酒杯,壓低了聲音:“老馮,咱哥倆說句實在話,你別不愛聽。”
“我覺著吧,你家馮松,對他那個岳母,是不是有點好過頭了?”陳平湊近了些,“我上次不是跟你說在醫院碰見他們嗎?后來我又碰見一回。”
馮三江的心提了起來,“又碰見了?在哪?”
“還是在那個國際療養中心。”陳平說,“那天我去那邊看個老朋友,出來的時候,看見馮松的車停在門口。
我本來想過去打個招呼,結果看見他岳母,就那個蕭大姐,從車里下來,臉色紅潤,穿著也挺講究,哪像有病的樣子?馮松跟在后頭,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小心翼翼地扶著。”
馮三江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
“還有啊,”陳平繼續爆料,“我聽我那個住附近的老朋友說,蕭大姐好像是在那個療養中心包了個什么套餐,定期去做理療保養,費用可不低呢!一個月好像就得……”
陳平報了個數字,讓馮三江眼皮直跳。
那個數字,遠遠超過了六千塊,但六千塊,無疑是一筆不小的補充。
馮三江感到血液有點發涼。
他想起親家母蕭秀芹的樣子。
每次家庭聚會,她都打扮得一絲不茍,言談舉止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優越感。
對馮三江這個親家,客氣但疏遠。
她似乎總有點瞧不上他們這個工人家庭出身的親家。
難道……兒子不僅把時間和精力優先給了岳母,連自己省吃儉用擠出來的錢,也……
馮三江不敢再想下去。
他仰頭灌下一杯酒,辛辣的液體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
“老陳,這些話,出了這個門,就爛在肚子里。”馮三江聲音沙啞。
陳平拍拍他的肩膀:“我懂,我懂。老馮啊,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老了,得想開點,為自己活。”
為自己活?
馮三江苦澀地笑了笑。
他這一輩子,年輕時為了家庭,為了兒子奔波;老了,又想著怎么省下錢來幫襯兒子。
什么時候真正為自己活過?
那晚,馮三江喝得有點多,是陳平把他扶上樓的。
躺在床上,他頭暈目眩,但腦子卻異常清醒。
一個念頭越來越堅定:他必須親自證實這件事。
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那這筆長達數年的“接濟”,就像一個巨大的笑話。
而他和兒子之間那本就脆弱的親情,又該如何維系?
06
接下來的幾天,馮三江像是在等待一場審判。
他取消了每天的例行遛彎,大部分時間就呆在家里。
手機放在最顯眼的地方,鈴聲調到最大。
他預感到,風暴快要來了。
果然,在停止轉賬的第七天下午,門被敲響了。
不是輕柔的門鈴,而是急促、帶著火氣的“咚咚”聲。
馮三江的心猛地一縮,他深吸一口氣,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臉色鐵青的馮松。
他穿著襯衫西褲,像是剛從某個正式場合過來,但領帶扯得歪斜,額頭上帶著汗,眼神里是壓抑不住的怒火。
“爸!”馮松的聲音又干又澀,帶著興師問罪的意味。
馮三江側身讓他進來,“進來吧,外面熱。”
馮松大步走進客廳,甚至沒換拖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央,環顧四周。
他的目光掃過茶幾上馮三江吃了一半的簡單午飯——一碗米飯,一碟咸菜,一碗清湯。
眉頭皺得更緊了。
“爸,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馮松轉過身,盯著馮三江,試圖讓自己的語氣緩和一些,但失敗了。
馮三江在沙發上坐下,平靜地指了指旁邊的座位,“坐吧。我能有什么事,老樣子。”
馮松沒坐,他焦躁地松了松領帶,“那……這個月的錢,怎么沒到?”
終于問出口了。
馮三江抬起眼,看著兒子。
馮松的臉上,除了憤怒,還有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慌亂?甚至是恐懼?
這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測。
“錢?”馮三江語氣平淡,“什么錢?”
馮松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父親會這么反問,火氣一下子竄了上來。
“爸!您別裝糊涂!就是每個月一號您轉給我的那六千塊錢!”他聲音提高了八度,“這都過去七天了!錢呢?”
“哦,那個錢啊。”馮三江慢條斯理地說,“我停了。”
“停了?!”馮松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瞬間炸了,“為什么停了?您憑什么說停就停?您知不知道這錢對我有多重要!”
馮三江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但他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對我就不重要嗎?”他反問,“那是我大半個月的退休金。我老了,也得留點錢防身。”
“防身?您防什么身?有我在,還能讓您餓著不成?”馮松氣得在原地轉了個圈,“但這筆錢不是給您防身的!它……它……”
“它是什么?”馮三江緊緊盯著兒子的眼睛,“馮松,你老老實實告訴我,這五年來,我每月給你的六千塊錢,你到底用來做什么了?”
馮松被問得一怔,眼神躲閃起來,氣勢也弱了幾分。
“能……能干什么?就是家里開銷啊!房貸、車貸、孩子上學、應酬……哪一樣不要錢?您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物價多高!”
“家里的開銷?”馮三江冷笑一聲,那笑聲干澀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馮松,我住院三天,你面都不露一個。
你岳母去國際療養中心做理療保養,你倒是跑前跑后,殷勤得很。
這就是你說的家里開銷?”
馮松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像被戳破了的氣球,嘴唇哆嗦著,指著馮三江。
“你……你調查我?”
“我沒那份閑心。”馮三江站起身,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是街坊鄰居看到的!馮松,我是你爸!我還沒老糊涂!你告訴我,那錢,是不是都填給你岳母那個無底洞了?”
最后的遮羞布被猛地扯下。
馮松徹底慌了,口不擇言地吼道:“是又怎么樣?那是我應該做的!秀芹阿姨一個人把我媳婦拉扯大不容易!現在她身體需要調理,花點錢怎么了?”
“花點錢?”馮三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扶住沙發靠背才站穩,“那是花點錢嗎?那是我一分一分省下來的血汗錢!馮松,你對你岳母盡孝,我無話可說!可你不能拿著我的錢去充大方!你眼里還有我這個爹嗎?”
極度的憤怒和慌亂之下,馮松脫口而出了一句讓他后悔終生的話:“爸!你停了這錢,我岳母的住院費誰掏?那邊療程都定了,錢都預算好了!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話音落下,整個屋子死一般寂靜。
馮三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雕。
他聽到了什么?
岳母的……住院費?
原來,那筆他以為是貼補兒子生活的錢,一直被他兒子用來支付岳母的……住院費?
而他的兒子,此刻正為了這筆錢的斷絕而對他這個親生父親大發雷霆,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
真相,以這樣一種殘酷而丑陋的方式,砸在了他的面前。
砸得他頭暈目眩,砸得他心膽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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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時間仿佛凝固了。
客廳里只剩下馮三江粗重的呼吸聲和馮松因為激動而略顯急促的喘息。
馮三江看著兒子,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深入骨髓的悲傷。
五年。
整整六十個月。
三十六萬塊錢。
他節衣縮食,以為是在幫兒子減輕生活重擔,支撐他在大城市立足。
卻沒想到,這些錢,竟源源不斷地流向了親家母的“住院費”和“療養費”。
而他的兒子,不僅對此心安理得,甚至將其視為理所當然。
在他停止這筆“接濟”時,反應如此激烈,仿佛被斷了生路。
“住……院費?”馮三江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你岳母……不是只是做些理療保養嗎?怎么成了住院費?”
事已至此,馮松也知道瞞不住了,他頹然地癱坐在沙發上,雙手抱住頭。
“是……是住院費。”他悶聲說,帶著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秀芹阿姨心臟不太好,需要定期住院觀察和治療……那個療養中心的環境和醫療條件都好……”
“所以,你就用我的退休金,去給你岳母支付高級療養中心的住院費?”馮三江打斷他,每一個字都像冰錐一樣寒冷,“馮松,你告訴我,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馮松不敢抬頭,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從……從五年前,夢瑤她爸去世后不久就開始了……秀芹阿姨受了打擊,身體一下子就垮了……”
五年前!
正是他開始每月轉賬的時候!
一個可怕的聯想在馮三江腦中形成。
他顫抖著聲音問:“所以……當初你媽臨走前,讓你多照顧我,而你……你卻暗示我,你們在大城市壓力大,需要我幫襯?其實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筆給你岳母看病的錢?”
馮松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失,慌亂地辯解:“不是的!爸!一開始……一開始確實是家里開銷大,后來……后來秀芹阿姨病了,夢瑤天天哭,我沒辦法……您的錢正好能補上這個缺口,我就……”
“你就一直瞞著我?利用我對你的心疼,拿著我的血汗錢,去給你岳母盡孝?”馮三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馮松!我是你爹!我還沒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