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醫院走廊靜得能聽見點滴墜落的聲音。
董睿淵用冷水抹了把臉,指尖在顫抖。
繳費通知單上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疼。
母親在病房里微弱地咳嗽,每一聲都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
五千塊,只是下一個療程的起點,卻像鴻溝橫亙在生死之間。
天快亮了,他必須回工廠,那里有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可他不曾想到,幾個小時后,命運會將一個抉擇狠狠砸向他。
而廠長蘇彬更不會想到,那個他輕易拒絕的年輕人,即將讓他付出更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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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監護儀的滴答聲規律地響著,像命運的倒計時。
董睿淵輕輕調整著母親鼻飼管的位置,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
賈桂華昏睡著,蠟黃的臉深陷在枕頭里,呼吸輕得像一縷煙。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轉為魚肚白,晨曦透過百葉窗,割裂了病房的寂靜。
護士推門進來,低聲說:“董先生,今天要續費了。”
董睿淵點點頭,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繳費單,指尖在那串數字上摩挲。
他俯身靠近母親耳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媽,我去上班了。”
賈桂華的眼皮顫動了一下,終究沒能睜開。
走出住院部大樓,清晨的冷風像刀子刮在臉上。
他裹緊褪色的工裝外套,跨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自行車。
車輪碾過結霜的路面,發出細碎的咔嚓聲。
早班公交呼嘯而過,尾氣撲了他一身。
這座城市的蘇醒總是帶著鋼鐵的冰冷,就像工廠里那些沉默的機床。
車間里已經響起了機器的轟鳴,機油味混雜著金屬切削液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的工作臺在車間最里側,工具擺放得一絲不茍,擦得锃亮。
“睿淵,昨晚又陪床了?”車間主任楊麗香端著搪瓷缸子走過來。
她五十出頭,眼角爬滿了細紋,看他的眼神總是帶著母性的柔軟。
董睿淵勉強笑了笑,套上沾滿油污的工裝:“嗯,我媽昨晚情況穩定了點。”
楊麗香嘆了口氣,往他手里塞了個還溫熱的茶葉蛋:“先墊墊肚子。”
她壓低聲音:“財務科那邊我幫你問過了,預支工資得蘇廠長簽字。”
董睿淵剝蛋殼的手停頓了一下,蛋黃噎在喉嚨里,干澀得難以下咽。
車床啟動的轟鳴淹沒了他的嘆息,他轉身拿起圖紙,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圖紙上的零件輪廓模糊了一瞬,他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潮氣。
上午要加工的是批精密部件,公差不能超過頭發絲的四分之一。
他校準卡盤,裝夾毛坯,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像鐘表匠。
鐵屑在刀尖飛濺,閃爍著冰冷的藍光,映亮他專注的側臉。
幾個年輕工人在旁邊觀摩,竊竊私語:“董師傅的手真穩。”
楊麗香遠遠看著,目光欣慰中帶著惋惜——這么好的苗子,卻被生活壓彎了腰。
中午休息鈴響時,董睿淵掏出手機,醫院發來的催費短信刺目地亮著。
他走到車間外的槐樹下,撥通了那個存了很久卻從未撥過的號碼。
“喂?是趙宏志師父嗎?我是睿淵……”他的聲音在風里微微發顫。
電話那頭傳來洪亮的笑聲:“小子!終于想起師父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董睿淵的鼻尖突然一酸,急忙仰頭看天。
灰白色的云層厚重地壓下來,像極了醫院病房的天花板。
02
午后的陽光斜射進車間,在油污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董睿淵蹲在龍門銑床旁,耳朵貼近機體,手指輕輕敲擊著外殼。
“主軸軸承有異響,”他頭也不抬地對學徒說,“拿內六角扳手來。”
年輕的學徒手忙腳亂地在工具箱里翻找,額角沁出細汗。
董睿淵接過工具,手腕一沉,螺絲應聲松動,動作行云流水。
楊麗香端著保溫杯走過來,俯身觀察:“這批德國老機器就你摸得透。”
“都是趙師父教的,”董睿淵拆下防護罩,“他常說機器會說話。”
的確,此刻軸承規律的摩擦聲里,夾雜著細微的金屬疲勞斷裂音。
他像老中醫號脈般,通過扳手傳導的震動判斷著內部損傷程度。
車間的噪音忽然小了些,工人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口。
廠長蘇彬穿著筆挺的西裝,皮鞋锃亮,正皺著眉頭看生產報表。
幾個車間主管簇擁著他,七嘴八舌地解釋著當月的產量缺口。
“德國舒勒沖床下周要檢修,”生產科長指著報表,“可能影響交貨。”
蘇彬的指尖敲打著紙面,力度透著急躁:“找外籍工程師要預約多久?”
“至少兩周,費用是這個數。”生產科長比劃的手勢讓周圍人倒吸冷氣。
董睿淵默默安裝著新軸承,機油順著指縫滴落,像凝固的眼淚。
他想起三年前,趙師父退休前手把手教他調試這臺進口沖床的場景。
老人花白的眉毛上沾著機油,聲音卻洪亮:“洋機器也是人造的!”
那時蘇彬剛上任,還曾握著老師傅的手說“廠里離不開您這樣的寶貝”。
如今寶貝退休了,只剩下一群對著洋設備抓耳撓腮的“孝子賢孫”。
“睿淵,”楊麗香碰碰他胳膊,“聽說你要預支工資?”
董睿淵的動作頓了頓,扳手在螺絲上打滑,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低頭用棉紗擦手,聲音悶在胸膛里:“嗯,我媽的化療藥不能斷。”
楊麗香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拍拍他肩膀:“蘇廠長最近壓力也大……”
這話說得含蓄,但車間角落里堆積的次品箱說明了一切。
資金鏈緊張像無形的絞索,已經悄悄套上了每個人的脖頸。
下班鈴響起時,董睿淵最后一個離開車間,他反復擦拭著工具柜。
玻璃映出他消瘦的臉龐,還有墻上“愛崗敬業”的褪色標語。
標語是蘇彬上任時親自掛的,金邊在夕陽下閃著諷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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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財務科的門虛掩著,能聽見里面點鈔機嘩啦啦的響聲。
董睿淵在走廊里踱了第三圈,工裝領口被手心的汗浸濕。
他捏著預支申請單,紙張邊緣已經卷起,像他此刻的心情。
“進來吧,”會計從老花鏡上方瞥他一眼,“單子填好了?”
董睿淵雙手遞過去,注意到會計桌角擺著蘇彬簽字的報銷單。
金額欄里餐費發票的數字,比他申請的預支款多出整整一位數。
“按規定最多預支半個月工資,”會計敲著計算器,“三千二。”
董睿淵喉嚨發干:“劉會計,我媽的病……能不能通融到五千?”
計算器啪嗒一聲停了,辦公室里只剩下空調的嗡嗡聲。
老會計推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帶著憐憫:“得蘇廠長特批。”
廠長辦公室在走廊盡頭,紅木門上的銅牌擦得能照出人影。
董睿淵敲門時,聽見里面傳來蘇彬爽朗的笑聲:“王總放心!”
電話掛斷后,他整理了下衣領才推門,像個準備赴死的戰士。
蘇彬正在雪茄盒里精心挑選,金質剪刀反射著吊燈的光暈。
“廠長,”董睿淵把申請單放在辦公桌上,“我想預支兩個月工資。”
雪茄剪合攏的脆響過后,煙絲散發出濃郁的巧克力香氣。
蘇彬沒看申請單,而是慢悠悠地點燃雪茄,吐出一串煙圈。
“小董啊,”他靠回真皮座椅,“廠里最近資金周轉困難。”
煙灰缸里堆著幾張被揉皺的投標書,最上面是競標失敗的紅戳。
董睿淵的目光落在自己磨破的袖口上:“我媽在醫院等著用藥。”
蘇彬終于瞥了眼申請單,手指在“五千元”上點了點:“制度就是制度。”
窗外傳來貨車鳴笛聲,那是剛從港口拉回來的進口原材料。
“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蘇彬轉動著腕表,“廠子還怎么管理?”
腕表是某奢侈品牌的限量款,表盤在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澤。
董睿淵想起醫院里同樣泛著藍光的監護儀屏幕,胃里一陣抽搐。
“下個月評先進有個獎金名額,”蘇彬忽然放軟語氣,“我考慮你。”
這話像根稻草,但董睿淵看見對方眼底公事公辦的冷漠。
他拿起被退回的申請單,紙張輕飄飄的,卻墜得他直不起腰。
關門時他聽見蘇彬又撥通電話:“晚上碧海閣?好說好說……”
走廊墻上的先進工作者照片里,年輕時的蘇彬笑得意氣風發。
照片下方的小字標注著:1998年度技術革新標兵。
那時的蘇廠長,也曾為老師傅們端茶遞扳手,滿手油污。
04
夜班交接的燈火通明中,董睿淵看見母親主治醫師的未接來電。
他沖到消防通道回撥,手指抖得差點握不住手機。
“賈桂華家屬?”醫生語氣嚴肅,“明天必須交費開始新療程。”
掛斷后,他在冰冷的樓梯上坐到腿麻,機油味裹著消毒水味在鼻尖纏繞。
第二天的晨會上,楊麗香宣布德國沖床提前故障的消息。
“生產線全停,”她憂心忡忡地看著維修班,“誰有思路?”
老維修工們圍著設備圖紙爭論不休,像群圍著刺猬的狐貍。
董睿淵默默檢查著液壓管路,突然聽見刺耳的金屬撕裂聲。
緊接著是報警器蜂鳴,德國沖床的顯示屏跳出紅色感嘆號。
“完了!”生產科長癱坐在椅子上,“下周的交貨期……”
蘇彬聞訊趕來時,西裝扣子都系錯了位,額頭青筋暴起。
“叫德方售后!”他對著手機吼,“什么?工程師在休假?”
電話那頭德語夾英語的解釋,讓他的臉色從鐵青轉為慘白。
董睿淵注意到故障代碼:E7-11,曾在趙師父的筆記里見過。
退休前夜,老師傅塞給他一本手寫筆記,紙頁泛黃卷邊。
“洋鬼子留后手呢,”老人當時醉醺醺地指著一行小字,“這兒……”
現在那本筆記正鎖在他的工具柜底層,隔著鐵皮發燙。
楊麗香試探著問:“要不讓老趙回來看看?他修過類似故障。”
蘇彬煩躁地擺手:“老趙退休三年了,再說請他要額外費用。”
這話讓老工人們都低下頭,有人悄悄踢飛了腳邊的螺絲帽。
董睿淵蹲下身撿起螺絲帽,擦干凈放回工具車,動作緩慢。
他想起母親今早突然清醒時,枯瘦的手握著他的手腕。
“睿淵,”母親氣若游絲,“別為難廠里,咱家欠不起人情。”
當時護士正來換藥,紗布揭開時,潰爛的傷口觸目驚心。
現在沖床故障的傷口也在潰爛,油污混合著金屬碎屑流淌。
蘇彬踢了腳設備底座:“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都是飯桶!”
這話像錘子砸在董睿淵心上,他工具包里有“兵”卻不能用。
午飯時他躲在更衣室給趙師父打電話,信號斷斷續續。
“E7-11?”老人嗓門很大,“簡單!就是扭力限制器卡死……”
但電話突然被掛斷,更衣室門被推開,蘇彬正站在門口。
廠長掃了眼他破舊的手機,眉頭皺得更深:“倒是有閑心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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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故障第二天,車間像停尸房般寂靜,只有蘇彬的咆哮在回蕩。
德方發來的維修手冊厚如詞典,翻譯軟件譯出的中文狗屁不通。
“三天內修不好,”生產科長哭喪著臉,“違約金是這個數。”
他比劃的數字讓所有人沉默,有人開始偷偷更新簡歷。
董睿淵整夜未歸,在醫院走廊里反復翻拍趙師父的筆記。
手寫字體潦草如心電圖,其中一頁畫著復雜的液壓原理圖。
母親凌晨突發高燒,他跑著找醫生時,手機從口袋滑落。
屏幕碎裂的蛛網里,正好定格在“緊急解鎖裝置”那頁草圖。
早班工人發現董睿淵趴在工具臺上睡著,手邊擺著破手機。
“小董,”楊麗香搖醒他,“你媽那邊……”后半句化作了嘆息。
她悄悄往他飯卡里充了二百塊錢,像做賊般心虛。
蘇彬宣布懸賞時站在叉車上,西裝沾了油污也渾然不覺。
“誰修好沖床,”他舉著擴音器,“獎勵五千!不,八千!”
鈔票在風中嘩嘩作響,像祭奠亡靈的紙錢。
工人們騷動起來,但看看那臺龐然大物,又都縮回脖子。
董睿淵數著母親欠費單上的數字:四千八百三十二塊五毛。
懸賞金像吊在驢子前的胡蘿卜,晃得他眼暈。
幾個老師傅嘗試著按手冊操作,反而觸發更多故障代碼。
設備屏幕上的紅字越來越多,像病危通知書層層疊加。
“實在不行只能報廢,”生產科長嘀咕,“保險能賠點……”
蘇彬突然暴怒:“報廢?這是德國原裝貨!買新的要半年!”
他踹飛的礦泉水瓶滾到董睿淵腳邊,瓶身上印著阿爾卑斯山。
董睿淵想起趙師父說過的故事:這設備是九十年代用外匯買的。
當時全廠工人湊了半年肉票,才換來這座鐵打的“金山”。
現在金山塌了,而山肚子里藏著救命的藥方。
午休時他溜進檔案室,翻出當年設備進口的俄文說明書。
在附錄頁發現德文手寫注釋,與趙師父的筆記相互印證。
檔案室老管理員嘟囔:“當年老趙為了破譯這玩意,熬通宵呢。”
陽光透過積塵的窗戶,照亮說明書上褪色的指紋。
那指紋細小模糊,像是三十年前某個年輕人留下的印記。
06
第三天早晨,住院部打來電話說母親開始出現耐藥反應。
董睿淵騎車闖了紅燈,交警罰單塞進口袋時,手心全是汗。
車間里氣氛凝重得像殯儀館,工人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聽說要裁員了,”有人瞥見董睿淵,立刻噤聲。
報廢申請單在蘇彬桌上攤著,鮮紅的印章像血手印。
楊麗紅著眼圈整理下崗名單,第一個名字就是董睿淵。
“廠里養不起閑人,”蘇彬對她解釋,“特別是拖家帶口的。”
這話隔著薄薄的門板,像冰錐扎進董睿淵的耳朵。
他打開工具柜,趙師父的筆記靜靜躺著,紙緣卷曲發毛。
最后一頁有行小字:“此故障乃德方預留陷阱,專坑外行。”
當年老師傅熬夜破譯時,是否也預見了今天的場景?
董睿淵撫摸筆記上的油漬,那形狀像母親CT片上的陰影。
他突然沖向廁所干嘔,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洗手時鏡子里的人雙眼通紅,工牌照片上的笑容諷刺而遙遠。
那是三年前剛評上先進時拍的,蘇彬親自給他戴的紅花。
現在紅花褪色成灰白,像母親咯血時染紅的紙巾。
車間廣播突然響起蘇彬沙啞的聲音:“全體到沖床前集合!”
工人們小跑著聚集,像溪流匯入死亡的深潭。
董睿淵故意磨蹭到最后,手指在工具包里摸索。
冷硬的扳手觸感熟悉,上面還刻著趙師父贈他時的日期。
2008年5月12日——那天地動山搖,師父說工具是手藝人安身立命的本錢。
現在本錢要用在救命上,卻比撬動地球還難。
他看見人群中的楊麗香悄悄抹眼淚,下崗名單在她口袋露出半截。
也看見蘇彬不斷看表,額角的汗沖淡了發膠的香味。
更看見沖床操作臺上,母親的照片從口袋邊緣露出一角。
那是去年生日時拍的,母親笑著,頭發還沒被化療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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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這是最后通牒!”蘇彬的拳頭砸在沖床外殼上,悶響如喪鐘。
德國設備沉默地佇立著,油污順著裂縫滴答,像機械的眼淚。
工人們擠作一團,幾個老師傅羞愧地低頭玩弄著手套。
董睿淵站在人群邊緣,工裝第三顆紐扣松了,線頭搖搖欲墜。
那是今早母親突然清醒時,吃力地幫他縫扣子留下的。
針腳歪斜如幼童的筆畫,卻比任何精密零件都沉重。
蘇彬的演講帶著破釜沉舟的悲壯:“誰能讓這鐵家伙復活?”
懸賞金額已經漲到一萬,但回應他的只有通風管的嗡鳴。
董睿淵看見財務科長抱著保險箱跑來,鈔票的油墨味刺鼻。
紅票子堆在工具車上,像祭壇上的犧牲,等待神明認領。
但車間里沒有神,只有一群被生活榨干精力的凡人。
楊麗香突然咳嗽起來,下崗名單從口袋滑落,隨風打旋。
紙頁掠過董睿淵的鞋尖,他看見自己名字旁標注的“負累”。
母親說過,窮人氣短,但不能短了脊梁骨。
可現在脊梁骨正在被醫療費一寸寸壓彎,發出咯吱的哀鳴。
“我試最后一次。”維修班長爬上操作臺,扳手卻滑脫墜地。
哐當聲在寂靜中爆炸,蘇彬終于崩潰地抱住頭。
就在這死寂里,董睿淵聽見口袋中手機的震動。
醫院短信冷冰冰地通知:欠費已超48小時,即將停藥。
每一個字都像沖床的鍛錘,砸得他五臟六腑移位。
他忽然想起趙師父醉酒時的話:“機器不認人,但人得認心。”
現在心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撞得肋骨生疼。
蘇彬開始點名,每個被點到的都縮起脖子像鵪鶉。
“張工?”“不行啊廠長我專修液壓的……”
“李師傅?”“電控方面我真不懂德系這套……”
點名簿翻到最后一頁,蘇彬的目光掃過全場,像探照燈。
08
“全廠三百號人,就沒人能治這洋毛病?”蘇彬的嗓音劈了叉。
汗珠從他精心打理的鬢角滑落,在襯衫領口洇開深色痕跡。
工具車上的鈔票被風扇吹動,邊緣卷起,像秋天的枯葉。
董睿淵看見楊麗香悄悄對他擺手,口型是“別逞能”。
但她不知道,病房里的母親正在被抽走最后的希望。
他想起父親去世那年,母親在縫紉機前熬通宵趕工裝。
機油味和現在一樣嗆人,針腳扎破手指的血珠染紅布料。
現在輪到他在機油味里,為母親掙命。
“誰是——”蘇彬的尾音拖得很長,絕望像霧氣彌漫開來。
就在這片絕望的濃霧里,一只手臂緩緩舉起。
工裝袖口磨得發白,肘部補丁針腳細密,是母親的手藝。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董睿淵感到視線燙得像焊槍火焰。
蘇彬愣住,繼而驚喜地跨前兩步:“小董?你會修?”
期待點燃的死灰復燃,讓他暫時忘了預支工資的尷尬。
但董睿淵的手放了下來,插回工裝口袋,觸到母親的照片。
照片邊緣銳利,割著指尖,疼痛讓人清醒。
他深吸一口氣,車間里鐵銹和機油的味道灌滿肺葉。
“我會。”聲音不大,卻像扳手敲擊鋼板,清脆地蕩開。
蘇彬臉上綻開笑容,皺紋像菊花般舒展,伸手要拍他肩膀。
但下一秒,董睿淵的話讓那笑容凍結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