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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舞臺上絢麗的光影,她更想抓住那些“每一天都要死掉”的攀爬感,那些“一點兒一點兒漲功力”的踏實感。
作者魏僑
丁宇
夏末秋初的北京,中國國家話劇院排練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在一種極致的緊張與專注中。海清站在光柱之下,汗水浸濕了戲服的領口,她的眼神里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
這是話劇《死無葬身之地》的排練現場,也是她與28年前的自己重逢的地方。剛進入北京電影學院那年,海清第一次坐在劇場里,就被薩特戲劇的舞臺張力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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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28年后,她成了劇中人,成了那個在極端情境中掙扎、抉擇甚至撕裂的呂茜,這是劇中唯一的女性角色,卻散發著熾熱的光芒。對于海清來說,從銀幕、熒屏再到戲劇舞臺,這是一次回歸,也是一場抵達。她用一個月的時間,走完了一段近乎自虐式的藝術苦旅。
前不久,《博客天下》作者在中國國家話劇院的后臺見到了海清,在完成了內部彩排場和首演之后,她終于可以以旁觀者的視角來回看一下這個角色,來闡釋這段心路歷程。在這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一直在全身心地靠近呂茜,無法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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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于海清而言,一路走來的過程比最終的結果更加重要。比起舞臺上絢麗的光影,她更想抓住那些“每一天都要死掉”的攀爬感,那些“一點兒一點兒漲功力”的踏實感。這是一個演員對表演本質的敬畏,對生命真相的叩問,以及對自我內心的長久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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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秋天的北京,剛剛到北京電影學院讀大學的海清攥著戲票,在劇場里第一次看了堪稱戲劇先鋒的《死無葬身之地》。當時的很多細節她記不清了,卻清晰地記得戲里呂茜決定殺死弟弟時自己內心的吶喊:“他們怎么能決定一個人的性命?”這個問號,在她心里懸了28年。
今年6月,接到中國國家話劇院的邀請電話時,她又驚又喜,仿佛感受到了舞臺的召喚,“《死無葬身之地》這個名字,在這二十多年里,只要一講到話劇,就會跳出來。”海清說,“它是我的啟蒙話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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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這個戲很不一樣,”海清語氣鄭重,“你要了解歷史、了解人物,戲的規定情境極其尖銳,戲劇沖突激烈,人物性格特別鮮明。”其中,呂茜這個角色尤其復雜,情感的起承轉合極大。她面對親情的撕裂、愛情的決裂、身體的凌辱、精神的崩潰,最終卻在死亡的邊緣喚醒對生命的一絲眷戀。
接下這部話劇后,海清很緊張,她知道喜歡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又是另一回事。
導演查明哲讓她先看前輩演員馮憲珍的表演錄像,她認真觀看了,卻總覺得自己“差點意思”,海清并不是一個習慣“模仿”的演員,但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演,她自知還達不到。 她笑著自嘲:“我就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情況下,焦灼地度過幾個月。”她每天看劇本,認真背臺詞,卻又不敢背死,“怕導演一改,我就改不過來”。
為期一個月的封閉排練從8月2日正式開始。到正式演出前,除了一天因既定工作離開、一天陪孩子考試,海清每天都在排練廳里,只能在傍晚放飯的時候曬會兒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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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排練的日子像被擰緊了發條。第一天排練,她覺得自己“哪兒都是多余的”,“腿是多余的,胳膊是多余的,臉也是多余的”,她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放,節奏該往哪兒走,導演的嚴格要求讓她愈加膽怯。“我第一天排完快要死了,我不認識自己了。”在前三天的排練里,高強度的體力消耗與長時間的精神緊張之下,盡管吃的飯比平時還多一些,海清還是迅速地瘦了2公斤。
她開始用最笨的方法接近呂茜:一句一句讀劇本,標點符號也不放過。“我有不懂的就問導演,一句一句搞清楚。”排練期間,就連每天回家路上的時間也被海清利用起來,她坐在車上一遍一遍地捋詞,有時候還會看馮憲珍老師的錄像學習,然后再練歌、練臺詞。
劇組其他人去看別的戲,她也一個人留在排練廳,把開場的歌曲練了十遍,把前三幕的臺詞演了十遍,直到劇院關門。“完完全全一點兒不錯地練了十遍,我以為第二天來排練肯定不會錯,結果還是錯了。”她苦笑地說,“導演說,你這歌怎么還打磕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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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真正幫她打通角色關卡的是上一任呂茜的扮演者馮憲珍。海清稱她為“強大的后援呂茜馮”。“其實馮老師對我最大的幫助是她幫我進入了這個角色,觸碰到了一點她的靈魂。特別多的細節,別人不知道,只有呂茜本人知道,我有困難就召喚她。”
馮老師來了排練廳四次,每次點撥都直指核心。“她說呂茜是一個非常倔強的人,她要拿命來維護她的這個決定,維護自己的尊嚴,她要用命去換取生,她是一個多么倔強的人,一旦被強奸了會有多崩潰!”海清頓了一下,“她講完,第二天排練的時候伙伴們就說,我的表演上了一個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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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排練最后幾天,她時常在一些瞬間感覺觸碰到了呂茜的魂。一天夜里,她獨自念著那段“他們沒有碰我”的臺詞,豁然開朗。“其實每一句都是反的,他說沒有碰我,其實是碰了;他說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其實是發生了天大的事。”那一刻,她突然懂了呂茜的克制與撕裂,“你抓住了一場戲,把這種感覺慢慢放大,就能舉一反三,蔓延到整部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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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無葬身之地》中的呂茜是很難用詞匯去定義的一個經典角色。她脆弱又堅韌,恐懼又勇敢,她承受著極端的羞辱卻又要維持尊嚴,絕望之下還要鼓勵其他人燃起希望,深愛著讓(章劼飾)卻必須推開他……海清說,呂茜的底色不止一層,“她有好幾層基底”。
這種復雜性,正是薩特筆下人物的魅力所在。《死無葬身之地》原版演出時長約4小時,充滿枝蔓與哲思。這次復排版本約150分鐘,在導演風格上延續了28年前的基調,并在臺詞背后注入了更深的理解。
演員們在現場對導演十分信任,海清也不回避自己的困惑與掙扎,“很多時候你看別人的問題看得很清楚,到自己身上就看不清楚了。”她準備了一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導演每一次的調整和指導。“他每次講我的戲,我不管別的都趕緊先寫下來,回去再反復回看,思考背后的內涵和表演的要點。因為你知道導演是對的,就努力地按照他說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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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每次導演問海清:“你覺得你還要再來一遍嗎?”無論已經練了多少遍,情緒上有多崩潰,身體上有多疲勞,她都會回答再來一遍,“因為既然他問我了,那一定是因為他覺得我沒有把握,他覺得表演上鞏固得還不夠。”
讓海清印象深刻的一場戲,是呂茜與讓的決裂,那場戲仿佛是一個坎兒。導演一再要求她,那一句“走開”要足夠狠,“薩特的原著中是‘走開吧’,導演卻明確地告訴我,要去掉那個‘吧’,那句‘走開’是三個感嘆號。”她卻總是狠不下來,“我總覺得應該有一些感情吧?”她感到困惑,卻又必須先按照導演的要求演,她時常要提前一句話的時候就開始準備這個情緒,但節奏總是不對。
在情緒激烈的對手戲里,對手演員既是表演的鏡子,也是影響表演效果的重要因素,“你的對手是最準確的,演完以后我總會問章劼,我今天的‘走開’能讓你走開嗎?我常常讓他走不開。”海清的情緒狀態也會受到對手演員的影響,“我總是很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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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直到馮老師一語點破:“你不要管他的動作,推開他之后,從骨子里冒出‘走開’。”那天的排練,對面的章劼高興地說:“這個太好了,我走開了。”海清才終于理解,呂茜的狠,是一種決絕的愛,“只有狠,他才能走掉”。
《死無葬身之地》探討的是極端情境下的選擇與人性。比如劇中呂茜和同伴決定犧牲弟弟,就像一個“電車難題”——六個人如何決定一個人的性命?為了六十個人,就能犧牲一個人嗎?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正如人生中許多困境一樣。28年前的困惑依然懸而未決,但如今的海清已經學會了與困惑共存。“很多事情沒有答案,它不是一個答案能解決的,”海清說,“你要學會與問題相處。”
劇中最讓海清觸動的臺詞,是最后呂茜從心底發出的吶喊:“我愿活著。”這句話讓她反思生與死的關系。“我覺得生死不是割裂的,而是一體兩面、相輔相成的。我們總在談活著,卻忌諱談死亡。其實死是活著的背面,我們應該認真面對。”海清語氣沉靜,“思考怎么樣的死,其實是對活著的一種輔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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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現在這個人生階段,經歷過自己與身邊人的生死一刻,海清對于“如何活著”有自己的感悟。她曾有一位好朋友突然離世,十幾天前還住在她家,微信里還留著“哈哈哈”的消息,卻沒有辦法與這位朋友說最后一句話,這種感受就是滿滿的遺憾。
正是這些體驗,讓她對呂茜的選擇有了更深的理解。“這部戲是通過面對死亡而真正面對活著。”劇中的臺詞讓她獲得了更多的力量,就像卡諾里說“你不可以輕易地死去”,真的有很多人需要你,生病的老人、孤獨的孩子,還有你自己……“我們每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們不可以輕易地踐踏自己的生命,踐踏生而為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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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練《死無葬身之地》徹底打破了海清一直以來的健康作息,5點早起遛彎兒,午間小憩,晚上9點早早入睡。但排練那一個月,這一切都被打亂了。“我每天一點多進排練場,排到晚上10點多,精神特別亢奮,躺在床上一個小時睡不著。”她甚至開始吃褪黑素助睡,來適應排練期間的節奏。
但對海清而言,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更在意過程,在意每一天的攀爬,在意扎實的刻畫人物的整個過程。”她眼神明亮,飽含著誠懇的喜悅。“雖然我喊痛苦,但我基底是快樂的。因為我看到我的變化,我看到我幾乎做不到的,一點點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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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這種成長,不僅來自導演和對手的幫助,也來自她與自己的對話。她甚至在家里用紅豆和黑豆記錄每天的情緒,“開心就放紅豆,沮喪就放黑豆”,結果第一個月黑豆遠遠多于紅豆。“28顆黑豆,2顆紅豆,有點嚇人對吧?但慢慢地,第二個月就有7顆紅豆了,再后來15顆和15顆。”她笑起來,“這是一種自我覺察。”
她開始學會“與問題相處”,而不是急于解決問題。“解決問題可能會制造新的麻煩,當你學會與問題相處,有時候問題就不存在了,因為核心來自你。”她講到自己的兒子對噪音敏感,常常覺得注意力難以集中,夜里也很難睡著,“我跟他說,如果你用耳機去解決噪音的問題,那么沒有耳機就會成為你的新問題,問題的本質其實在于你自己。就像我在飛機上多吵鬧都能睡著,并不是天生的,是通過長久的訓練達到的,其實我們也要這樣訓練自己的心。”
這種訓練,本質上是自我內心的回歸。從業二十余年,經歷過行業的起落沉浮,走過一次次盛贊與爭議,如今的海清對外界的聲音保持著平和與從容。“不要活在別人的嘴里、剪輯里、評價里。”她說,“我們演戲需要觀眾的喜歡、認可,但一定程度上審美是主觀的,有人喜歡你,有人不喜歡你,都是很正常的事。別人說你好未必是你真的好,說你不好也未必是你真的不好。順其自然就好了,不要去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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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死無葬身之地》劇照
從畢業時一心想進入劇團做話劇演員,到機緣巧合下成為熒屏上一代經典的“國民媳婦”,到一次次在不同類型的電影中尋找表演上新的突破,再到重演28年前的“啟蒙話劇”,海清并不給自己定義是“影視演員”還是“話劇演員”,“我的定義是:我是一個演員。表演這件事情對我有吸引力,角色對我有吸引力。至于它以什么形式承載,表演的本質是一樣的,我沒有特別多的出走或回歸的概念。”
我們與海清的對話即將結束時,距離那天晚上的演出還有不到4個小時,她需要吃一點東西,完成妝發,等待再一次上臺。當提到呂茜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時,海清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我聽導演的。”就像進劇組的第一天,邢佳棟對她說:“誰的話都別聽,就聽導演的。”她說:“行。”
這是一種近乎虔誠的信任,是一個演員對舞臺、對表演最本真的敬畏。“排練到后期,導演不罵我了,我反而去找他。”海清笑著說。
短暫而密集的排練里,她清晰地感受到久違的安心,“我需要那種直接的、準確的反饋,需要那種一點兒一點兒漲功力的踏實。”而在這一切之上,是海清作為演員對表演本質的堅持,那不是形式,不是標簽,而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自我追問與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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