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姐，你看，這個風箏飛得多高！” “慢點跑，小濤！別摔著！”
十八年來，這個場景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反復在我腦海里播放。如果那天我能抓緊他的手，如果那天我沒有被路邊的小兔子吸引了目光，哪怕只有幾秒鐘，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可生活沒有如果。
十八年，足夠一個嬰兒長大成人，也足夠將我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十二歲女孩，變成一個三十歲、眼神里藏著故事的面館老板。
“薇薇，過來，幫媽看看?！?/p>
我正擦著桌子，被母親的聲音拉回現實。她又坐在窗邊那張舊藤椅上，手里捧著一個相框。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花白的頭發上，顯得那么不真實。
我放下抹布，走了過去，柔聲問：“媽，看什么呢？”
“你看，這是小濤五歲生日時拍的。你給他戴上生日帽，他還不樂意，小嘴撅得能掛個油瓶呢?！?母親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相片上那個虎頭虎腦的男孩。
我笑著附和：“是啊，他那時候脾氣大得很，就愛跟我對著干?！?/p>
母親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她抬頭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期盼：“薇薇，你說……小濤現在長什么樣了？是不是也像你這么高了？他……還會記得媽嗎？”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這個問題，十八年來，她問了不下千遍。每一次，我都必須像第一次聽到那樣，給她一個充滿希望的回答。
“媽，肯定記得。小濤那么聰明，忘不了的?！?我蹲下身，握住她冰涼的手，“他現在肯定長成一個帥小伙了，說不定，他現在就在那個我們不知道的城市，過得很好，只是……只是暫時找不到回家的路?！?/p>
“找不到路了……” 母親喃喃自語，眼淚毫無征兆地滑落，“都怪我，那天要是不讓他爸帶你們去公園就好了，要是不去就好了……”
“媽，不怪你，不怪任何人?！?我連忙拿起紙巾幫她擦眼淚，聲音哽咽了，“都過去了。只要我們還記著他，就一定有找到他的一天?！?/p>
父親從里屋走出來，手里端著一杯溫水，默默地放在母親手邊。他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走到門口，看著門外那塊掛了多年的“尋親”告示牌，深深地嘆了口氣。
十八年前，弟弟林濤走失后，我們家就塌了。母親的精神時好時壞，父親一夜白頭，再也沒了笑容。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只剩下我和父母，守著一間小小的房子，守著一個渺茫的希望。
而我，作為姐姐，作為這個家唯一的支柱，從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找到他。
02
為了能接觸到更多的人，三年前，我用所有的積蓄，盤下了這個店面，開了一家小面館。店不大，但位置好，就在老城區的十字路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我給面館取名“想濤面館”。
朋友肖潔第一次來的時候，繞著店名嘖嘖稱奇。
“林薇，我真是服了你。把思念刻在招牌上，你是怕別人不知道你的故事，還是怕你自己會忘了？” 肖潔一屁股坐在我對面，毫不客氣地拿起菜單。
我一邊給她倒茶，一邊說：“就你話多。吃什么？今天我新鹵了牛肉?！?/p>
“來碗牛雜面，多加香菜。” 肖潔把菜單一扔，湊過來壓低聲音問，“又在看哪些尋親網站？我說你真是……著魔了。”
我沒理她，目光依然停留在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屏幕上是一個個被標記出來的城市，一張張模糊不清的孩童照片，和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家庭故事。
“你看，這個男孩，眉眼和小濤小時候有點像?！?我指著屏幕上的一張照片給肖潔看。
肖潔探頭瞅了一眼，立刻搖頭：“哪里像了？你這是看誰都像。薇薇，我跟你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才三十歲，你的人生不應該只有這一件事?！?/p>
“那我應該有什么事？” 我關掉網頁，抬頭看著她，語氣平靜，“像你一樣，結婚生子，每天圍著老公孩子轉？然后把小濤徹底忘掉？”
“我不是這個意思！” 肖潔急了，“我只是心疼你！你看你，每天除了開店，就是上網找線索，打印傳單，郵寄尋人啟事。你有多久沒買過新衣服了？多久沒去看過電影了？你這是在懲罰自己！”
“我沒有?！?我淡淡地說，“開這個店，我很開心。每天能看到這么多南來北往的人，我總覺得，說不定哪天，小濤就會推開這扇門，走進來，對我說：‘姐，我餓了，給我來碗面。’”
我的聲音很輕，卻讓肖...潔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她沉默了半晌，才說：“好，好，我不勸你了。但是你得答應我，照顧好自己。不然等小濤回來了，看到你這個黃臉婆姐姐，肯定會嫌棄你的?！?/p>
“他敢！” 我終于笑了，眉眼間的郁結也散開了些。
肖潔的話雖然直接，但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這些年，要不是有她陪著，我可能真的撐不下去。
“面來咯！” 我把熱氣騰騰的牛雜面端到她面前，故意說，“你看，我這不是把自己照顧得挺好嗎？吃吧，堵上你的嘴。”
她拿起筷子，用力吸了一大口面，含糊不清地說：“好吃！手藝越來越好了。為了這口面，我以后也天天來，幫你盯著，看哪個像你弟?！?/p>
我笑著搖搖頭，心里卻是一陣暖流。有朋友在，真好。
03
傍晚，客人漸漸少了，父親從后廚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塊濕抹布，默默地擦拭著墻上的鏡框。
鏡框里不是照片，而是一張放大了的尋人啟事。上面是林濤五歲時的照片，還有我們家的聯系方式。這張啟事，就像我們家的一個烙印，刻在了這家店里，也刻在了我們心里。
“墻上這張……顏色都曬淡了?！?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他低著頭，不敢看我，“該換張新的了?！?/p>
“爸，我早就印好了?！?我從柜臺下拿出一沓嶄新的尋人啟事，遞給他一張，“你看，這次我把店里的地址和電話也加上去了，更醒目一些?！?/p>
父親接過那張紙，指尖有些顫抖。他盯著照片上弟弟燦爛的笑臉，看了很久很久。
“好……這樣好?！?他點點頭，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塞到我手里，“薇薇，這個……你拿著?！?/p>
我打開一看，里面是一疊厚厚的現金。
“爸，我店里生意還行，夠用的，你和媽留著自己花?！?我想把錢還給他。
“拿著！” 父親的態度很堅決，他把我的手推了回去，“多印一些，不只是城里，周邊的縣城、村鎮，都去貼。還有，往那些更遠的大城市也寄一些。多一份，就多一份希望?！?/p>
我鼻子一酸，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爸?！?/p>
父親不再說話，轉身回到后廚，那背影，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格外佝僂。我知道，他把所有的愧疚和希望，都壓在了我身上。
當年，就是他帶著我和弟弟去的公園。他說，如果他不去買那個冰淇淋，如果他能一直牽著小濤，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這份自責，像一座大山，壓了他十八年。
我收好錢，心里沉甸甸的。這不僅僅是錢，是父親的寄托，也是我們全家唯一的念想。
我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換上新的尋人啟事，用圖釘把它牢牢地釘在最顯眼的位置。
我對著照片里的弟弟輕聲說：“小濤，姐姐一定會找到你的。你再等等?！?/p>
04
“老板娘，來碗招牌牛肉面！” 一個洪亮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是住在附近的老主顧，王伯。他幾乎每天都來我這里吃晚飯。
“好嘞，王伯，您稍坐?！?我笑著應了一聲，轉身向后廚下單。
面端上來后，王伯一邊吃，一邊看著墻上那張嶄新的尋人啟事。
“姑娘，還在找弟弟??？” 他嘆了口氣，“這都……多少年了？”
“十八年了?！?我在他對面的空位坐下，手里擇著明天要用的豆角。
“唉，真是不容易?！?王伯搖了搖頭，“這孩子，要是能找回來，也二十三了，是個大小伙子了?！?/p>
“是啊?！?我笑了笑，“說不定都談女朋友了。”
“你這姑娘，心態好?！?王伯贊許地看著我，“換了別人，可能早就放棄了。”
我停下手中的活，認真地看著他：“王伯，放棄不了的。只要一天沒找到他的下落，不管他是生是死，在我心里，他就永遠是那個五歲的、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小不點。我這個做姐姐的，總得給他一個交代，給我爸媽一個交代。”
我指了指門口，繼續說：“我為什么開這個店？就是想，萬一呢？萬一哪天他路過這里，看到這個招牌，看到這張照片，他會不會想起來一點什么？萬一，他就從我店門口走過，被我看見了呢？這世界上，總得有個地方，是專門為他亮的燈，等他回家的。”
王伯聽著我的話，眼眶也有些濕潤了。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吃完面，他把錢放在桌上，臨走時，對我說了句：“姑娘，你是個好姐姐。老天爺會看到的?！?/p>
我對他笑了笑，心里卻是一片苦澀。
老天爺，你真的看得到嗎？如果你看得到，為什么十八年了，還不給我一點點消息呢？
夜深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我關了店門，卻沒有回家。我抱著一沓沓的尋人啟事，騎著我的小電驢，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每一個電線桿，每一個公交站臺，每一個小區的布告欄……我都仔細地貼上一張。
城市的霓虹閃爍，照亮了我的身影，卻照不亮我回家的路。
因為，家里少了一個人，那條路，就永遠是殘缺的。
05
接連幾天的大雨，讓面館的生意冷清了不少。肖潔看不下去我整天在店里發呆，硬是把我拽了出來。
“走走走，我請客！帶你去吃城西那家新開的私房菜，聽說味道絕了！” 肖潔不由分說地把我塞進她的車里，“就當是給你放個假，不許想任何跟你弟弟有關的事情！”
我拗不過她，只好跟著去了。
那家私房菜館確實很有格調，開在一個安靜的巷子里，裝修得古色古香。我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怎么樣？環境不錯吧？” 肖潔得意地朝我挑了挑眉，“今天好好放松一下，把煩心事都忘了?！?/p>
我嘴上應著“好”，可心里還是忍不住想，如果小濤在，他肯定會喜歡這里的小橋流水。
菜一道道上來，精致美味，我卻有些食不知味。肖潔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給我講著公司里的八卦趣事，想方設法地逗我開心。
正聊著，一個服務員端著湯路過我們桌邊，或許是地面濕滑，他腳下一個踉蹌，眼看那碗滾燙的湯就要朝我潑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旁邊伸過來一只手，穩穩地扶住了那個服務員的胳膊。湯灑出來一些，但總算沒有釀成大禍。
“謝謝，謝謝你啊小伙子！” 服務員驚魂未定地道謝。
“沒事?！?一個年輕的男聲響起，聲音不大，略帶一絲沙啞。
我這才注意到，出手幫忙的是鄰桌一個獨自吃飯的男孩。他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頭發剪得很短，顯得很精神。
“小姐，您沒事吧？” 服務員也連忙向我道歉。
“我沒事，謝謝你啊。” 我也向那個男孩道謝，他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我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他的腿，發現他站起來的時候，左腿似乎有些不方便，走路的姿勢也微微有些跛。
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直接，他似乎察覺到了，微微蹙了蹙眉。我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收回了視線。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我和肖潔都沒有太在意。
吃完飯，我去前臺結賬，肖潔在門口等我。
收銀臺前有些擁擠，我付完錢，正準備轉身離開，卻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這是我今天的第二次碰撞。
我撞到的，恰好就是剛才幫了我的那個瘸腿男孩。他似乎也是剛結完賬。
“沒關系?！?他低聲回了一句，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他側著身子，想要讓我先過去。我點點頭，正準備從他身邊擠過去。
或許是出于一種莫名的直覺，或許是別的什么，就在我們擦身而過，他準備轉身朝門口走去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回頭又看了一眼。
他轉過身。
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我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