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房子賣了,賣了2.8個億。”我坐在父親床邊,語氣輕松。
他卻緩緩抬起頭,眼神銳利得讓我陌生,嘴角勾起一絲詭異的笑。
“文博,”他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我心上,“鑼鼓敲響了,看客也都入座了……”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好戲,開場了。”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間冰凍。
01
推開祖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時,一股混雜著食物餿味、塵土味和老人身上獨有氣味的浪潮,便迎面撲來。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客廳里,光線昏暗,厚重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仿佛要將這屋子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
墻角堆著小山一樣高的舊報紙和硬紙板,已經微微泛黃發潮。
茶幾上,外賣餐盒層層疊疊,有些敞著口,露出干硬的剩飯和發黑的菜葉。
水池里,油膩的碗筷堆得冒了尖,我甚至能看到一抹刺眼的綠色霉菌。
而我的父親,78歲的李建國,就穿著一件領口和袖口都已油亮發黑的舊汗衫,陷在沙發里。
他的頭發花白而油膩,胡子拉碴,渾濁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里播放的抗戰劇,炮火連天的聲音充斥著整個空間。
“爸,我回來了。”我把手里買的水果和熟食放在唯一還算干凈的門邊小桌上。
他像是沒聽見,直到一個廣告插播,才緩緩轉過頭,眼神沒什么焦距地看了我一眼。
“哦,來了。”
他的聲音干澀而平淡,仿佛我只是一個偶爾串門的遠房親戚。
我嘆了口氣,卷起袖子,想去收拾一下水池里的碗筷。
“別動!”
我的手剛碰到一個油膩的盤子,父親的聲音就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固執。
“我放那兒待會兒自己洗,你別動我東西!”
我停下手,壓著火氣說:“爸,這都長毛了,怎么還能用?我給您洗了,放消毒柜里。”
“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他嘟囔著,又把頭轉回了電視機。
我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這種場景,在過去兩年里,每周都在上演。
自從母親去世后,獨居的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
曾經,他也是單位里受人尊敬的老會計,做事一絲不茍,家里永遠干干凈凈。
可現在,他成了一個生活邋遢、固執己見,并且拒絕一切外界幫助的孤僻老人。
我給他請過三個保姆,最長的一個干了不到一個月。
第一個,嫌她做飯不好吃,把人罵走了。
第二個,說她手腳不干凈,偷了家里一卷衛生紙,硬是把人家的包翻了個底朝天。
第三個,只是想幫他把堆積的舊報紙賣掉,被他拿著掃帚趕出了家門,嘴里還罵著“都是我的寶貝”。
我無計可施。
我今年45歲,是家不大不小的企業中層,每天被業績和報表壓得喘不過氣。
妻子在學校當老師,兒子馬上就要小升初,正是最關鍵的時候。
我們有自己的小家要經營,有房貸車貸要還,我根本不可能搬回來24小時照顧他。
但這棟祖宅,這個家,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不斷地消耗著我的精力和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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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位于城市最核心的地段,是一座標準的老四合院。
在如今這個寸土寸金的時代,它的價值早已不是一個簡單的數字能衡量。
房產中介和開發商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隔三差五就打來電話,開出的價格一個比一個驚人。
最近的一次報價,是2.8個億。
這個數字像一團火,時常在我心里灼燒。
我看著眼前這個破敗、臟亂,充滿了難聞氣味的“家”,再想想那個天文數字,一種荒誕感油然而生。
我們一家三口擠在九十平的學區房里,為了兒子的未來焦慮不安。
而我年邁的父親,卻守著一座金山,過著連乞丐都不如的生活。
我擔憂他的安全,上次我來,發現廚房的煤氣灶開著小火,鍋都燒干了,他自己卻在臥室里睡著了。
我害怕他哪天摔倒,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大房子里,可能要過好幾天才會被發現。
我勸他,我求他,甚至和他吵。
“爸,咱把這房子賣了,我給您買個最好的電梯洋房,再請兩個保姆伺候您,剩下的錢足夠您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
他的回答永遠是那一句:“這是祖宗留下的基業,誰敢賣,我打斷他的腿!”
然后,他會用一種警惕又疏遠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我才是那個圖謀不軌的外人。
親情,責任,金錢,現實的壓力,未來的期望……所有的一切都絞纏在一起,讓我感到窒息。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個周三的晚上到來。
我接到了醫院急診科的電話。
父親因為吃了過期的罐頭,食物中毒,上吐下瀉,被鄰居發現后送到了醫院。
我趕到醫院,看著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插著輸液管的父親,他顯得那么虛弱,那么無助。
那一刻,我所有的耐心都耗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絕的冷酷。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絕對不能。
當晚,我回到家,妻子已經知道了消息,給我倒了杯熱水。
“文博,別太難過了,還好鄰居發現了。”她輕聲安慰我。
我喝了一口水,熱水卻暖不了我冰冷的心。
“我想把他送進養老院。”我看著妻子,一字一句地說。
妻子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也許……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她嘆了口氣,“你爸現在的狀況,我們確實沒辦法照顧。請保姆他又趕,一個人住,這次是食物中毒,下次呢?我們賭不起。”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而且,兒子馬上就要上初中了,那所對口的私立中學,贊助費不是一筆小數目。我們現在的房子,也確實小了點……”
她沒有把話說透,但我完全明白。
養老院需要錢,高端的養老院更是一筆巨大的開銷。
兒子的未來需要錢。
改善我們自己的生活,也需要錢。
而錢從哪里來?
答案不言而喻。
那座價值2.8億的祖宅,像一個沉默的巨獸,盤踞在所有問題的核心。
“這是為了他好。”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一種催眠。
“在養老院,有專業的護工,有醫生,有營養師,他能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也是為了我們好,我不能讓我自己的家,被這份沉重的責任拖垮。”
這個念頭一旦成型,就瘋狂地生長,占據了我所有的思緒。
我開始說服自己,父親的固執,就是老糊涂了。
他已經沒有能力為自己做出正確的判斷了。
作為他唯一的兒子,我必須替他做出這個“正確”的決定。
我聯系了本市最頂級的一家養老院,那里的環境堪比五星級酒店,當然,費用也同樣驚人。
接著,我撥通了那個我早已爛熟于心的房產中介的電話。
一切都像按下了快進鍵。
02
一周后,父親出院了。
我去接他,沒有帶他回那個臟亂的祖宅,而是直接把車開向了郊區的養老院。
“爸,帶您去個新地方住幾天,那里環境好,空氣也好,讓您好好休養一下。”我編造著謊言,心虛得不敢看他的眼睛。
出乎我的意料,父親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大吵大鬧。
他只是異常的沉默,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速后退的街景。
車子路過祖宅所在的那條胡同時,他突然坐直了身體,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熟悉的朱紅色大門。
那一眼,很長,很深,像是在做一場無聲的告別。
他的平靜,反而讓我的心里更加翻江倒海,濃重的負罪感幾乎將我淹沒。
到了養老院,辦完所有手續,護工親切地過來,要領父親去他的房間。
父親站起來,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復雜,有失望,有落寞,但唯獨沒有憤怒。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跟著護工,慢慢地走進了那棟豪華的療養大樓。
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像個逃兵一樣,倉皇地鉆進車里,一腳油門踩到底,逃離了這個地方。
車子開上高速,我搖下車窗,任憑冷風灌進來。
我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一直壓在身上的大山,終于被挪開了。
但與此同時,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也從心底蔓延開來。
我把親生父親,送進了養老院。
這個念頭,像一根針,狠狠扎在我心上。
第二天,我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件事,全身心投入到賣房的流程中。
開發商對這塊地垂涎已久,聽說我終于松口,立刻派人帶著合同找上了我。
2.8個億,這個數字白紙黑字地寫在合同上,散發著誘人的光芒。
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父親的“養老基金”。
有了這筆錢,他可以在全中國最好的養老院住一輩子,享受帝王般的服務。
我告訴自己,這也是為了我的家庭。
妻子可以不再那么勞累,兒子可以上最好的學校,我們可以換一套俯瞰江景的大平層。
我是對的。
我一定是做出了最明智的決定。
我握著筆,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文博。
當我按下紅色手印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
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最先炸鍋的,是我二叔,李建軍一家。
二叔是父親唯一的弟弟,早些年靠著倒賣建材發了點小財,但這些年一直覬覦著我家分到的祖宅。
他不止一次在家庭聚會上旁敲側擊,說父親一個人住著那么大的院子是浪費,不如他們一家搬進來“照顧”哥哥,以后這房子自然也有他們的一份。
父親還在家時,二叔還算收斂。
現在,他聽說我把父親送進養老院,并且要賣掉祖宅,徹底撕破了臉皮。
他帶著老婆孩子,直接沖到了我的公司。
“李文博!你這個不孝子!你還有沒有良心!”
二叔的嗓門極大,整個樓層的人都探出頭來看熱鬧。
“為了錢,你把親爹送進養老院!現在還要賣祖宗留下的房子!我大哥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二嬸則在一旁哭天搶地,指著我的鼻子罵:“喪盡天良啊!老天爺會收了你這個白眼狼的!”
我被他們鬧得頭昏腦漲,臉色鐵青。
保安把他們架了出去,但這件事很快就在親戚圈子里傳遍了。
我的電話被打爆了。
姑姑、表叔、堂兄……一個個都打來電話,要么是痛心疾首地指責我“不孝”,要么是陰陽怪氣地打探“房子賣了多少錢”。
我成了整個家族的公敵。
在他們口中,我是一個為了錢財,拋棄親生父親,背棄祖宗的冷血動物。
我懶得解釋,也不想解釋。
我索性關了機,把自己隔絕起來。
我冷笑著,這群人,有幾個是真心關心我父親的?
不過都是一群盯著祖宅這塊肥肉的餓狼。
父親身體好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避之不及。
現在房子要變現了,他們倒全都跳出來扮演孝子賢孫了。
可笑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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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握著父親的授權委托書(那是在他某次小中風后,我半哄半勸讓他簽的,以備不時之需),以及所有合法的交易合同。
我誰也不怕。
我堅信,我是為所有人好。
風波之中,我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去養老院探望父親。
我給他買了最昂貴的進口蛋白粉,最新款的羊毛衫,還有一臺帶大屏幕的平板電腦。
我想用這些物質上的東西,來填補我內心的愧疚。
養老院的環境確實無可挑剔。
綠樹成蔭,鳥語花香,房間干凈得一塵不染。
我到的時候,父親正坐在窗邊的單人沙發上,手里捧著一杯熱茶,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
他換上了養老院統一的服裝,頭發和胡子都剃得干干凈凈,整個人看上去比在家里時精神了不少。
“爸。”我把東西放在他面前。
他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目光又回到了窗外。
“在這里住得還習慣嗎?”我沒話找話。
“挺好。”他淡淡地回答,“有人做飯,有人打掃,清凈。”
我提心吊膽地問:“那……家里的事,二叔他們……您聽說了嗎?”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搖了搖頭。
“不知道,這里聽不見外面的事。”
我松了一口氣。
看來,他真的對外界的事情不關心了。
甚至,連祖宅被賣這件事,他似乎也已經忘了,或者根本不在意了。
我坐了一會兒,他始終很平靜,很沉默。
護工告訴我,李大爺很配合,吃飯睡覺都很規律,就是不愛和人說話,總喜歡一個人發呆。
“典型的阿爾茨海默癥初期癥狀。”護工用一種專業的口吻總結道。
我心里最后一絲不安,也隨著這句話煙消云散了。
我確信,父親真的老了,糊涂了。
把他送來這里,賣掉那座只會帶來麻煩的老房子,是無比正確的選擇。
我的負罪感,因為父親的這份“平靜”,而減輕了許多。
我開始規劃我的新生活。
看房,選車,為兒子的未來咨詢教育專家。
2.8個億,這個數字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底氣和自由。
我甚至開始有些享受這種眾叛親離的感覺。
仿佛我是一個孤獨的英雄,背負著所有的誤解,為所有人做出了最艱難、也最有利的決定。
二叔一家當然沒有善罷甘休。
他們請了律師,向法院提起了訴訟,要求宣布我的房屋買賣合同無效。
理由是,父親李建國精神狀況不穩定,我是“趁老人糊涂”,通過“欺詐”手段騙取了房產的處置權。
他們還四處散播謠言,說我偽造了父親的簽名。
我對此感到無比煩躁,但并不擔心。
所有的手續都是合法的,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我只覺得這群親戚的嘴臉,在金錢面前,變得越來越貪婪,越來越丑陋。
這場鬧劇,是時候該收場了。
03
一周后,所有的過戶手續徹底完成。
開發商的巨款,即將打入我指定的監管賬戶。
我再次來到養老院。
這一次,我的心情無比輕松,甚至可以說是愉悅。
我手里破天荒地提了一瓶茅臺,兩只小菜。
我想和父親喝一杯。
我想告訴他,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從此以后,他可以安心養老,我們一家,也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這算是一種遲來的“和解”吧。
我走進房間時,父親還是和上次一樣,坐在窗邊發呆。
夕陽的余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在他花白的頭發上鍍上了一層金邊。
“爸,我來了。”我把酒菜放在桌上。
他回過頭,看了看酒,眼神里沒什么波瀾。
我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他,一杯自己端起。
“爸,今天是個好日子。”我笑著說,試圖讓氣氛活躍一些。
“所有手續都辦完了,房子……賣了。”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表情,他依舊平靜。
我膽子大了起來,甚至帶上了一絲炫耀的口吻。
“賣了2.8個億。您以后就在這兒安心養老,這是全國最好的養老院,費用我一次性交了三十年。您什么都不用愁了。”
我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讓我更加興奮。
“二叔他們還在鬧,去法院告我了,說我不孝,說我騙您。您說,他們是不是很可笑?一群只認錢的家伙。”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把這些天積壓的委屈和自得,都傾訴出來。
我期待父親能給我一點回應,哪怕是點點頭,說一句“兒子你做得對”。
然而,一直低頭擺弄著手中那個小小酒杯的李建國,此時卻做出了一個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一瞬間,我感覺房間里的空氣都凝固了。
他那雙我以為早已渾濁不堪的眼睛,此刻竟然清澈得像一汪深潭。
不,不是清澈,是銳利。
是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銳利。
那種眼神,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它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他沒有看我,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血色的夕陽。
他的嘴角,一點一點地,向上咧開。
那不是一個欣慰的笑,也不是一個開心的笑。
那是一個帶著三分嘲諷,三分算計,還有四分冷酷的笑容。
一個屬于勝利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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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答我的任何問題,只是用一種異常平靜,卻又充滿了無形力量的語氣,輕輕地,說出了一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話。
“文博,鑼鼓敲響了,看客也都入座了……”
他頓了頓,轉過頭,那雙銳利的眼睛直直地刺入我的內心深處。
“好戲,開場了。”
轟——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