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王四海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老李的臉上。
“李存根!你別給臉不要臉!”
他身后幾個年輕力壯的后生,掰著手腕,發出咔咔的骨節脆響。
“今天這水,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熱風卷著塵土,吹得人睜不開眼,空氣里滿是莊稼垂死的焦糊味。
我沒看他,只是從口袋里緩緩掏出了我的舊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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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李存根,一個在這片黃土地上刨了快五十年的老農民。
我的世界很簡單,就是我身后的這十幾畝地。
地是好地,黑油油的,捏一把能攥出油來。
就是老天爺不怎么給面子,十年里總有那么三五年鬧干旱。
靠天吃飯,就像一場賭博,輸多贏少。
所以當村里廣播說,上頭要撥款修一條貫穿全村的現代化灌溉渠時,我高興得半夜從炕上坐了起來。
我仿佛已經聽見了水流進自家田里時,那種嘩嘩的、全世界最動聽的聲音。
那幾天,整個村子都浸在一種喜氣洋洋的氛圍里。
人們在田間地頭碰了面,聊的都是水渠的事。
“這下好了,再也不用看老天爺的臉色了?!?/p>
“可不是嘛,以后咱們這地,畝產指定蹭蹭往上漲?!?/p>
我也跟著樂,一輩子沒這么踏實過。
勘測隊進村那天,比過年還熱鬧。
孩子們跟在幾個穿制服戴草帽的年輕人身后跑,大人們則揣著手,站在遠處好奇地張望。
我和幾個鄰居也湊了過去。
技術員展開一張巨大的圖紙,用鉛筆在上面比劃著。
他指著圖紙說,初步規劃的路線很簡單,就從村東頭的大河引水,筆直地貫穿到村西頭。
我的心怦怦直跳。
因為我的十幾畝地,就在村西頭。
這意味著,水渠的終點,就在我家的田埂邊上。
我激動得手都有些抖,趕緊回家揣了兩包好煙,給幾個技術員遞了過去。
他們笑著擺擺手,說這是本職工作。
那晚,我破天荒地允許自己喝了二兩白酒。
就著一碟花生米,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著天上的月亮,心里盤算著來年的收成。
有了水,我這地少說也能多打三成糧食。
兒子在城里打工,過兩年就該談婚論嫁了,這多出來的收成,正好能給他攢點彩禮錢。
日子,總算有了看得見的盼頭。
可我這高興勁兒還沒過去三天,變故就來了。
正式的施工圖紙貼在了村委會的公告欄上。
我一大早就跑去看了。
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擠到前面。
當我的目光落在圖紙上那條紅色的曲線上時,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什么東西重重砸了一下。
那條象征著希望和未來的水渠,在離我家田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毫無征兆地拐了一個生硬的、近乎九十度的直角彎。
它像一條故意躲避瘟神的蛇,完美地繞開了我的所有田地。
然后,它蜿蜒地爬向了村長王四海的表親——王三麻子家的那幾畝貧瘠的坡地。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陽光明明很暖,我卻覺得渾身發冷。
周圍人的議論聲變得模糊起來。
“咦?這咋拐彎了?”
“原來的路不是挺直的嗎?”
“你懂啥,肯定是有說法的。”
“噓……小點聲,沒看著那水流到誰家地里去了?”
竊竊私語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進我的耳朵里。
我沒有繼續聽下去,轉身默默地擠出了人群。
回到家,我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點燃了一根煙,眼神空洞地望著我那片干渴的土地。
我不傻。
王三麻子那個人,游手好閑,種地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的地就是全村最差的,修到他那兒去,有什么價值?
唯一的價值,就是他是村長王四海的表親。
而我李存根,無權無勢,平時見到村長都只是點點頭,連句多余的奉承話都學不會。
村里都知道,王三麻子前幾天拎著兩條好煙和一箱好酒去了村長家。
我當時只當是親戚走動,沒往心里去。
現在看來,那煙酒的“勁兒”,可真大。
大到能讓筆直的水渠,都為它拐個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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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還是不死心,決定去找村長王四海問個明白。
王四海正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喝著茶。
看見我進去,他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王村長,我想問問那水渠的事?!蔽冶M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
“水渠?水渠不是按圖施工嗎?有什么事?”他呷了一口茶。
“圖紙……圖紙為啥改了?那渠……咋就繞開我家的地了呢?”
王四海這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抬眼看我。
“老李啊,你也是種了一輩子地的人了,怎么這么沒見識?”
他一副給我上課的口氣。
“專家勘測過了,你家地頭那塊,地質結構太復雜,是流沙層,挖渠容易塌方,工程難度和成本都會大大增加?!?/p>
我愣住了。
流沙層?我在這塊地上耕了五十年,挖溝翻土,就沒聽說過什么流沙層。
“我們這是為了節省國家資源,為了集體的利益,懂不懂?有時候,個人利益要服從集體利益?!?/p>
他說得冠冕堂皇。
我看見窗外王三麻子正探頭探腦地往里瞧,在對上王四海的目光時,露出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猥瑣笑容。
那一刻,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所有的憤怒、不甘和屈辱,都堵在我的喉嚨里,可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還能說什么呢?
和他們去爭辯地質結構?還是去嚷嚷他們徇私舞弊?
沒用的。
在這種小圈子里,人微言輕,你喊破喉嚨也沒人會為你出頭。
“行了,沒別的事就回去吧,別耽誤我辦公?!蓖跛暮2荒蜔┑負]了揮手,像趕一只蒼蠅。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肉里,帶來一陣刺痛。
我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村委會。
身后傳來王四he和王三麻子壓低了聲音的嗤笑。
那天晚上,我沒吃飯。
老婆子看我臉色不對,問我怎么了,我搖了搖頭,說沒事。
我把自己關在屋里,抽了一整夜的煙。
一根接一根,屋子里煙霧繚繞,嗆得人直流眼淚。
我不知道流的是被煙熏出來的淚,還是自己心里的淚。
我看著窗外漆黑的夜,想了一遍又一遍。
去找鎮上的領導告狀?
人家一句“圖紙是專家定的”,就把我打發了。
和他們吵鬧撒潑?
我這輩子沒跟人紅過臉,學不會那套。就算學會了,最后吃虧的還是自己。
就這么認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地一年年干涸,而他們的地渠水歡唱?
我不甘心。
煙頭在腳下堆了一地,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
我捻滅了最后一根煙,心里所有的波瀾和憤怒,都奇跡般地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的冷靜,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
我做了一個決定。
一個讓全村人都震驚的決定。
你不給我水,那我就自己造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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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幾天后,一輛轟鳴的龐然大物,打破了村莊清晨的寧靜。
那是一臺黃色的挖掘機,履帶碾過土路,留下深深的印痕,徑直開到了我家的田頭。
村民們像聞到腥味的貓,紛紛從家里出來看熱鬧。
他們聚在遠處,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是老李家叫來的?”
“他要干啥?重修他家那破房子?”
“不像啊,這挖掘機怎么開到地里去了?”
我從屋里走出來,面無表情地對挖掘機師傅指了指田里早就用石灰畫好的一個巨大圓圈。
“師傅,就從這兒開始挖?!?/p>
師傅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片好好的莊稼地。
“老哥,你確定?這可都是活莊稼啊。”
“我確定。”我語氣平靜,不容置疑,“挖?!?/p>
挖掘機的轟鳴聲再次響起,巨大的鐵臂帶著鏟斗,狠狠地挖進了我家的地。
黑色的泥土被翻了上來,那些承載著我上半年希望的玉米苗,應聲倒下。
人群里發出一陣驚呼。
我老婆子從屋里跑出來,看到這一幕,急得直跺腳。
“存根!你這是瘋了!好好的地你挖它干嘛呀!”
我沒回頭,只是對她說:“你回屋去,這事我心里有數?!?/p>
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
我李存根瘋了。
這個念頭,像病毒一樣在每個人心里蔓延。
我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一共八萬塊錢。
這是我省吃儉用,從牙縫里省下來,準備給我兒子娶媳婦的錢。
我告訴老婆子,我要用這筆錢,在自家地里,挖一個大型蓄水塘。
她聽完就哭了,說我這是要把家底都折騰光。
“不把家底折騰光,以后連吃飯的家底都沒了?!蔽抑换亓怂@一句。
挖掘機干了整整三天。
一個直徑超過二十米,深達五米的大坑,出現在我的田里。
這景象,在平坦的田野上,顯得格外突兀和壯觀。
村長王四海也來看熱鬧了。
他背著手,圍著大坑轉了一圈,臉上掛著皮笑肉不?的笑容。
“哎呦,老李,你這是手筆不小啊?!彼庩柟謿獾卣f,“這是打算養魚???還是打算養條龍出來?”
一些跟著他的村民也跟著哄笑起來。
“老李這是想當龍王爺呢?!?/p>
“就這坑,下場雨能攢下幾滴水?不是打水漂嘛?!?/p>
我懶得理會他們的嘲諷。
我只顧著干我的事。
挖好了坑,我又花了一大筆錢,從鎮上買來了幾十卷又厚又黑的防滲膜。
我沒請人,就自己一個人,頂著大太陽,一塊一塊地拼接,鋪設。
那幾天,我的后背被太陽曬得脫了一層皮。
但我沒停下。
我要確保我這“?!?,一滴水都不能漏掉。
鋪好防滲膜,我又請人來,在塘邊砌了一個一米多高的水泥圍邊。
最后,我在塘邊蓋了一間小小的泵房,買了一臺大功率的水泵,又鋪設了上百米的管道,像毛細血管一樣,延伸到我十幾畝地的每一個角落。
整個工程,耗時將近一個月。
那八萬塊錢,也花得一干二凈。
我整個人黑了,瘦了,也脫了一層皮。
但看著眼前這個杰作,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實。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從嘲笑,變成了同情和憐憫。
在他們看來,老實巴交的李存根,是被村長欺負傻了,才會干出這種賠本的蠢事。
那段時間,村里的灌溉渠也竣工了。
剪彩那天,村長王四海在主席臺上講得口沫橫飛。
渠里的水嘩嘩地流著,流過一戶又一戶人家的田地,滋潤著他們的莊稼。
可那水聲,在我聽來,格外刺耳。
一些得了好處的村民,路過我家時,臉上都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依舊沉默。
我在等。
等一場雨。
老天爺似乎想考驗我的耐心。
接下來半個月,天空瓦藍瓦藍的,連一絲云彩都見不到。
我的水塘,空空如也,像一個張著大嘴的黑色怪獸。
村里人的閑話更多了。
“看見沒,老李家那坑,都能跑馬了,連點水汽都沒有?!?/p>
“八萬塊啊,就挖了這么個旱坑,嘖嘖。”
老婆子急得嘴角都起了泡,天天在我耳邊念叨。
我還是那句話:“別急,快了。”
終于,在一個悶熱的下午,天邊響起了沉悶的雷聲。
烏云從天邊翻滾而來,很快就籠罩了整個天空。
豆大的雨點開始往下砸。
我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院子里,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場大雨。
雨水傾盆而下,世界變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雨水順著地面,匯成無數條小溪,奔騰著流向我的水塘。
那個巨大的坑,開始一點點地被填滿。
那場大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
我走到田邊,眼前的景象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個空蕩蕩的大坑,已經變成了一片浩渺的水面。
在初升的太陽下,波光粼粼,像一塊鑲嵌在田野里的巨大翡翠。
我的“?!?,滿了。
春耕開始了。
村里人靠著灌溉渠,春風得意。
渠水由村委會統一管理,每天定時放水。
但很快,問題就來了。
王四海搞所謂的“精細化管理”,誰家跟他關系好,誰家放水的時間就長,水量就足。
一些和他不對付的,或者像我一樣不會“走動關系”的,輪到放水時,那水流就跟小孩子撒尿似的,剛濕潤個地皮就停了。
村民們怨聲載道,卻又敢怒不敢言。
而我,則成了全村最悠閑的人。
我打開水泵的開關,水塘里的水就通過管道,均勻地噴灑到我的每一寸土地上。
我不需要求任何人。
我的水,我做主。
我的莊稼,在充足的水源滋潤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著。
很快,它們就比村里任何一家的莊稼,都要高出一頭,顏色也要綠得更深、更濃。
村里人路過我的地,眼神都變了。
嘲笑和同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羨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王四海有好幾次從我的田邊經過,看著我那片綠油油的莊稼,和那個滿滿當當的水塘,臉色都很難看。
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了。
他想看到的是我因為缺水而愁眉苦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活得比他還滋潤。
03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
入夏之后,天氣開始變得反常。
太陽像個大火球,天天掛在天上炙烤著大地。
整整兩個月,滴雨未下。
這是一場十年不遇的特大干旱。
村東頭那條往日里奔騰的大河,水位一降再降,最后只剩下河床中心一條淺淺的水線,最終也斷流了。
那條被村民寄予厚望的灌溉渠,徹底成了一條布滿裂紋的土溝。
災難降臨了。
村民們的莊か稼,在烈日下以驚人的速度枯萎。
玉米葉子卷成了煙卷,耷拉著腦袋,像是被霜打了茄子。
土地干裂開一道道深可見底的口子,仿佛大地痛苦的呻吟。
人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絕望和焦灼。
每天,都有人去河邊,去渠邊,盼著能有一絲絲水的跡象。
可除了滾燙的沙土和龜裂的河床,什么都沒有。
就在這片絕望的焦土之上,只有一個地方,依舊是一片盎然的綠洲。
那就是我的田地。
我的莊稼,因為有水塘源源不斷的供給,依舊挺拔、翠綠,充滿了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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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個巨大的水塘,雖然水位也下降了一些,但依舊碧波蕩漾。
這片綠洲,和它旁邊的滿塘清水,在末日般的景象里,顯得格外刺眼。
也成了所有人最后的希望。
終于,他們來了。
那天下午,太陽正毒。
我剛從地里回來,就看見村長王四海帶著一大群村民,黑壓壓地朝我家走來。
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焦急和一種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
我心里明白,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我沒進屋,就站在院子里等著他們。
王四海走到我面前,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存根叔,你看這天旱得,大家伙兒的莊稼都快完了?!?/p>
他破天荒地叫我“叔”,語氣里滿是親近。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你看,咱們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親,你這塘里水這么多,能不能……顧全一下大局,把水放出來,先救救大家伙兒的地?”
他的話說得很有技巧,把自己放在了“為民請命”的道德高地上。
他身后的村民也開始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老李,你不能見死不救??!”
“你的莊稼是莊稼,我們的就不是了嗎?”
“做人不能太自私了!”
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像一群嗡嗡作響的蒼蠅。
當初我被欺負的時候,他們在哪?
當初我掏空家底挖塘的時候,他們在哪?
當初他們嘲笑我的時候,想過有今天嗎?
我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王四海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李存根,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全村的莊稼都旱死嗎?”
他的聲音大了起來,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
我還是搖頭。
我的沉默,徹底激怒了他,也激怒了那群已經被干旱逼到崩潰邊緣的村民。
“老李,當初修渠的時候,是為了集體利益讓你做了點犧牲?,F在,為了集體利益,你也該做出點貢獻!”王四海開始強詞奪理。
“對!你的塘建在村里的地界,就不是你一個人的!”
“快開泵放水!不然我們自己動手了!”
人群開始騷動,幾個年輕人已經蠢蠢欲動,準備往泵房沖。
我看著眼前這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們的臉上寫滿了自私和貪婪,卻偏偏要用“集體”和“大局”來包裝。
我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我沒再看他們,而是轉身走進屋里。
身后傳來王四海得意的聲音:“看吧,他還是怕了。準備工具,我們自己放水!”
幾秒鐘后,我從屋里走了出來。
手里,多了一塊木牌。
我徑直走到水塘邊,無視那些想要沖上來的人。
我掄起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塊木牌狠狠地插進了水塘邊的泥土里。
木牌深深地扎進地里,立得穩穩當當。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好奇地看著那塊牌子。
陽光下,牌子上用紅漆刷的幾個大字,觸目驚心,仿佛帶著血。
“私人水塘,嚴禁取用?!?/p>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一刻靜止了。
只有熱風刮過,發出嗚嗚的聲響。
短暫的寂靜之后,是火山般的爆發。
村長王四海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老李的臉上。
“李存根!你別給臉不要臉!”
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的鼻子怒斥。
他身后幾個年輕力壯的后生,掰著手腕,發出咔咔的骨節脆響,眼神不善地圍了上來。
“今天這水,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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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劍拔弩張。
沖突,一觸即發。
熱風卷著塵土,吹得人睜不開眼,空氣里滿是莊稼垂死的焦糊味。
我覺得自己像是一葉孤舟,即將被這憤怒的人潮吞沒。
我沒看他,也沒有看那些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我只是從口袋里,緩緩掏出了我的那部舊手機。
一部用了好幾年,屏幕都有些劃痕的老人機。
我的這個舉動,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時刻,掏出個破手機是想干什么?打電話搬救兵嗎?
我兒子遠在千里之外的工地上,他能有什么救兵?
王四海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輕蔑的譏笑。
“怎么?老李,想打電話報警啊?我告訴你,沒用!警察來了,也得講個情理!我們是救災,不是搶劫!”
他認定了我是外強中干,在故弄玄虛。
我沒理他,只是低著頭,按亮了手機屏幕。
然后,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王四海的眼睛,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村長,水你們可以動,泵你們也可以開?!?/p>
我的話讓所有人都再次一愣。
他們以為我服軟了。
王四海的臉上,露出了勝利者的笑容。
“不過……”我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淡如水,“你要不要先看看,我去年冬天在塘邊立的這個‘驅鳥樁’,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我的手指,指向水塘的另一角。
那是一個毫不起眼的,被我故意做舊,看起來和普通木樁沒什么兩樣的金屬桿子。
它靜靜地立在那里,頂端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凸起,大部分人都以為那是用來嚇唬偷魚的鳥雀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一臉的茫然和不解。
那東西看起來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沒人會多看它一眼。
一個驅鳥樁?
一個破樁子,能有什么玄機?
王四海臉上的譏笑更濃了,他覺得我真是被逼急了,開始胡言亂語。
“李存根,我看你是真瘋了!拿個破木樁子嚇唬誰呢?”
他說著,就要揮手讓身后的人動手。
“我沒瘋?!?/strong>
我打斷了他,同時把我手機的屏幕,轉向了他。
“瘋的是你。”
王四海下意識地朝我的手機屏幕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臉上的笑容,就瞬間凝固了。
他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越睜越大,瞳孔因為震驚而急劇收縮,嘴巴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