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云墨留給我最后的念想,我想親自把它擦拭干凈。”
我的動作很慢,很輕柔,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忽然,我的手停住了。
我抬起頭,迎上了他們的目光。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聚焦在那個小小的罐底。
在泥垢完全褪去的地方,一個氣韻非凡的朱紅色“御”字赫然顯現(xiàn)!
那個字筆力遒勁,帶著一種與睥睨天下的皇家氣度。
所有人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精彩。
“御……御……”
01
丈夫紀云墨走了一年了。
這一年里,我的世界是灰色的,連帶著這初秋的空氣,都透著一股子涼意。
今天,是他的周年祭。
紀家的人都到齊了,在客廳里坐了一圈,氣氛卻不是祭奠應有的肅穆,反而帶著幾分莫名的焦躁與期待。
我安靜地坐在角落的單人沙發(fā)里,像一個局外人。
婆婆蔣玉華給我遞過來一杯水,杯沿還是溫的,但她眼中的疏離,卻比水涼得快。
“晚意啊,人死不能復生,日子總要往下過。”
她嘆了口氣,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了坐在主位上的公公紀振聲。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知道,今天這場家庭會議,名為祭奠,實為分割。
云墨是家里的長子,但他走得太急,沒留下只言片語的遺囑。
我和他結婚十年,沒有孩子,這成了婆婆心中最大的一根刺。
果不其然,公公紀振聲清了清嗓子,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掃過每一個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云墨走了,這個家,也要有個章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家里的三套房子,都在市區(qū),地段不錯。”
“城南那個兩百平的躍層,還有市中心那個小戶型,加上現(xiàn)在我們住的這套,都過戶給云飛吧。”
話音剛落,小叔子紀云飛和他妻子孫琳的臉上,同時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喜色。
雖然他們極力掩飾,但眼角眉梢的得意,卻像潑在地上的油,怎么也擦不干凈。
“爸,這……這不太好吧?”
紀云飛假意推辭著,眼睛卻亮得像兩盞燈泡。
“有什么不好的!”
婆婆蔣玉華立刻接過了話頭,聲音拔高了些許。
“你哥不在了,你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
“你還有兒子,紀家的香火,將來都指望著你呢。”
她說著,還特意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這個沒能給紀家生下一兒半女的寡婦,已經(jīng)是外人了。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交握在膝上的雙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白。
心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堵著,悶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沒想過要爭什么,云墨在世時,我們夫妻的感情,從來不是建立在這些物質上的。
只是,他尸骨未寒,他最親的人,卻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將他存在過的一切痕跡,都抹干凈。
“還有那個臨街的鋪子,云飛你拿去,自己做點小生意,也算有個營生。”
公公繼續(xù)宣布著他的決定,像個判官,一筆一畫,就定奪了我后半生的清貧。
“家里的存款,一部分留著我們老兩口養(yǎng)老,剩下的,也都給云飛買輛車,方便他跑業(yè)務。”
我靜靜地聽著,感覺自己像是在聽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在瓜分著不屬于他們的戰(zhàn)利品。
而我,是那個被遺棄的戰(zhàn)利品本身。
紀云飛夫婦倆的臉上,已經(jīng)笑開了花,連連對著公婆說著感謝的話。
在場的幾個親戚,也紛紛附和。
“振聲哥這個安排,合情合理。”
“是啊,云飛畢竟是紀家的根。”
“晚意一個女人家,要那么多錢也沒用,反而招人惦記。”
這些話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我的心上,不致命,卻密密麻麻地疼。
我沒有哭,也沒有鬧。
因為我知道,云墨不喜歡我哭的樣子。
他說,我的眼睛,是為看遍世間美好而生的,不是用來流淚的。
等到所有財產(chǎn)都分配完畢,客廳里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仿佛一場艱巨的任務終于完成,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這時,公公紀振聲才好像終于想起了我。
他看著我,語氣緩和了一些,但那份居高臨下的施舍感,卻愈發(fā)明顯。
“晚意,云墨書房里的那些書,你都拿走吧。”
“也算是個念想。”
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平靜地說道:“好。”
婆婆蔣玉華似乎覺得這樣有些過意不去,她拉過我的手,拍了拍。
“晚意啊,你別怪我們。”
“云飛是你唯一的依靠了,我們百年之后,他還得管你不是?”
“哦,對了,陽臺那個破瓦罐,云墨在世的時候總當個寶,你要是喜歡,也一并拿走吧。”
她口中的那個“破瓦罐”,是云墨最喜歡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粗陶瓦罐,罐身灰撲撲的,帶著經(jīng)年累月留下的油漬和鹽霜。
云墨在世時,是歷史系的副教授,癡迷古物。
他總愛用這個罐子腌篤鮮,說用它腌出來的肉,味道就是不一樣。
他寶貝這個罐子,甚至超過了書房里那些昂貴的古籍。
我曾笑他,一個大學教授,怎么跟個老太太似的,就喜歡這些瓶瓶罐罐。
他卻總是神秘地笑笑,摸著我的頭說:“你呀,不懂。這可是咱們家的定海神針。”
現(xiàn)在,這根“定海神針”,連同那些無人問津的書籍,成了我全部的“遺產(chǎn)”。
我站起身,沒有再看客廳里那些表情各異的臉。
我徑直走向陽臺。
那個瓦罐就靜靜地立在角落里,仿佛在這里等了我很久。
它的周圍,是云墨生前種下的蘭花,如今已經(jīng)有些枯萎。
我蹲下身,輕輕地拂去罐身上的灰塵。
罐身很涼,那股涼意,順著我的指尖,一直傳到心里。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它,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
![]()
它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
抱著瓦罐,我轉身,對著客廳里的眾人,微微鞠了一躬。
“爸,媽,謝謝你們。”
“云墨的東西,我會好好保管的。”
我的平靜,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紀云飛的臉上,甚至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或許,在他看來,我應該大哭大鬧,撒潑打滾,那樣才符合一個被剝奪了一切的寡婦形象。
那樣,他才能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對我進行“合理”的指責和“寬宏大量”的安撫。
但我沒有。
我只是抱著那個破瓦罐,帶著云墨留給我的書,挺直了脊背,走出了這個曾經(jīng)我也稱之為“家”的地方。
門在身后關上的那一刻,我聽到了里面?zhèn)鱽砑o云飛壓抑不住的笑聲。
秋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打在我的臉上。
我抱著懷里的瓦罐,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是我和云墨自己買的小房子,不大,但很溫馨。
那里,才是我們真正的家。
我突然想起,云墨病重的時候,曾拉著我的手,反復叮囑。
他說:“晚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們要分家,你什么都不要爭,就要這個瓦罐。”
“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一定要護好它。”
當時的我,淚流滿面,只當是他在說胡話。
現(xiàn)在想來,他或許早就預料到了今天的一切。
我的丈夫,那個溫潤如玉、博學多才的男人,他到死,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著我。
回到家,我將瓦罐輕輕地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屋子里還保留著云墨在世時的樣子,一切都井井有條。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瓦罐上,泛起一層柔和的光。
我看著它,仿佛看到了云墨溫和的笑臉。
我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決了堤。
這一年來的委屈、思念、痛苦,都化作了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
我不是為那些房子和錢哭。
我是為我的云墨。
我為他感到不值。
他一生與人為善,孝順父母,友愛兄弟。
可他走后,這些人,卻如此迫不及待地露出了最貪婪、最丑陋的嘴臉。
我抱著瓦罐,哭了很久很久。
哭累了,我便睡著了。
在夢里,我又見到了云墨。
他還是穿著那件干凈的白襯衫,站在一棵開滿了花的樹下,對著我微笑。
他說:“晚意,別哭。”
“我留給你的,是他們誰也搶不走的財富。”
02
夢醒時,窗外已是黃昏。
夕陽的余暉,給房間里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色。
我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心里卻平靜了許多。
我起身,打了一盆清水,拿來一塊干凈的柔軟棉布。
我要把云墨留給我的這件寶貝,擦拭干凈。
我先從書房開始整理。
云墨的書很多,經(jīng)史子集,天文地理,包羅萬象。
我一本一本地將它們從箱子里拿出來,擦去灰塵,重新放回書架上。
在整理一套《古瓷圖鑒》時,一張書簽從里面掉了出來。
那是一張手繪的書簽,畫的是一只青花瓷瓶,旁邊是云墨清雋的字跡:“贈吾妻晚意,愿你如瓷,歷火而不碎,經(jīng)年而愈珍。”
我的心,又一次被溫柔地擊中。
這個男人,他的浪漫,總是藏在這些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里。
整理完書籍,已經(jīng)到了深夜。
我泡了一杯熱茶,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個瓦罐上。
它就那么安靜地待在桌子中央,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
我端起水盆,走到桌邊,開始仔細地擦拭它。
罐身上的油漬很厚,混著灰塵,形成了一層硬殼。
我用溫水浸濕棉布,一點一點地擦。
隨著擦拭,瓦罐原本的顏色,慢慢顯露出來。
那是一種非常古樸的陶土色,帶著一種沉靜的質感。
罐身很光滑,并沒有我想象中的粗糙。
上面沒有任何花紋和圖案,素凈得就像云墨那個人。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云墨的一個學生來家里做客。
那個學生家里是做古玩生意的,也算小有眼力。
他看到這個瓦罐,曾好奇地問云墨:“紀老師,您這個罐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是哪個朝代的?”
云墨當時只是笑了笑,說:“祖上傳下來的,腌菜用的,不值錢。”
那個學生將信將疑地走了。
現(xiàn)在想來,云墨當時的神情,似乎別有深意。
我的動作越發(fā)輕柔。
這個瓦罐,承載了太多我和云墨的回憶。
我們剛結婚那會兒,手頭不寬裕,租住在學校的老舊公寓里。
到了冬天,云墨就會用這個罐子,給我腌上一罐酸菜。
他說,他小時候,他奶奶就用這個罐子腌酸菜,味道特別好。
后來我們的生活條件好了,搬進了新家,這個罐子也一直跟著我們。
無論是腌篤鮮,還是泡糟貨,云墨都堅持用它。
他說,這叫“物盡其用”,也叫“不忘本”。
我擦著擦著,腦海里全是云墨的影子。
他伏案讀書的樣子,他給我講歷史故事的樣子,他圍著圍裙在廚房里忙碌的樣子……
他是一個那么好的男人,為什么老天爺卻這么不公平,這么早就把他從我身邊帶走了。
正當我沉浸在回憶中時,手機響了。
是小叔子紀云飛打來的。
我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這么晚了,他打電話來,準沒好事。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
“喂?”
“大嫂啊,還沒睡呢?”
紀云飛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熱情,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的親近。
“有事嗎?”我的語氣很冷淡。
“是這樣的大嫂,你現(xiàn)在住的那個房子,房本上還是爸媽的名字。”
他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爸媽年紀大了,想搬過去住,那個房子離醫(yī)院近,方便他們看病。”
我的心一沉。
我和云墨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當初買的時候,因為一些原因,確實寫的是公婆的名字。
但首付和每個月的房貸,都是我和云墨在還。
這一點,他們紀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現(xiàn)在,他們不僅分走了所有明確的財產(chǎn),還要把我從這個唯一的容身之所,也趕出去。
“云飛,做人要講良心。”
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哎,大嫂,你這話說的。”
紀云飛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那笑聲里充滿了得意和無賴。
“這房子本來就是我爸媽的,他們想什么時候收回去,就什么時候收回去,天經(jīng)地義。”
“我也是好心提醒你,讓你早做打算,別到時候弄得太難看。”
“你一個女人家,總不能一直占著我爸媽的房子吧?”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無恥!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紀云飛,這房子有我們出的錢,憑什么讓你們說收回就收回?”
“有什么證據(jù)嗎?白紙黑字寫了嗎?”
他的聲音充滿了挑釁。
“大嫂,我勸你還是識時務一點。”
“鬧到法庭上,對你也沒好處,你一分錢都拿不到。”
“你乖乖搬出去,我們逢年過節(jié),還能念著大哥的情分,接濟你一下。”
“要不然,哼哼……”
他后面的話沒說,但威脅的意味,已經(jīng)不言而喻。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跟這種人,是講不通道理的。
“我知道了。”
我掛斷了電話,將手機扔在一邊。
胸口翻涌著憤怒和惡心。
我看著眼前的瓦罐,忽然明白了云墨的苦心。
他或許早就看透了他這些親人的本性。
他知道自己走后,我無依無靠,必然會受盡欺凌。
所以,他留下了這個瓦罐。
他說,這是“定海神針”。
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的目光,落在了瓦罐的底部。
那里凝結著一層厚厚的泥垢,混雜著白色的鹽漬,像一層堅硬的鎧甲。
之前擦拭的時候,我并沒有太在意底部。
因為常年放在地上,底部總是最臟的。
可現(xiàn)在,我心里卻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云墨曾說,時機到了,就把它擦干凈。
難道,秘密就藏在這里面?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來。
我換了一盆更熱的水,找來一把小小的竹刷。
我將瓦罐小心地翻過來,開始清理底部的污垢。
那些污垢非常頑固,常年的腌制,鹽分已經(jīng)滲透到了陶土里,和泥土混在一起,結成了硬塊。
我用竹刷一點一點地刷,再用濕布一遍一遍地擦。
![]()
這是一個極其考驗耐心的過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但我沒有停下。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瓦罐的秘密,即將被我揭開。
隨著泥垢被一點點地剝離,瓦罐底部的顏色,也慢慢顯現(xiàn)出來。
和罐身一樣,是古樸的陶土色。
我有些失望。
難道,是我想多了?
或許,這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腌菜罐子。
云墨的話,只是他臨終前的安慰罷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準備將瓦罐翻回去。
就在這時,我的指尖,似乎觸碰到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凸起。
那感覺,不像是在撫摸泥土,而像是在觸摸某種刻痕。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立刻停下動作,湊得更近,借著燈光仔細地看。
在一小塊頑固泥垢下面,似乎隱隱約約,透出了一點點不同的顏色。
那是一種朱砂的紅。
雖然很淡,但我絕對沒有看錯。
我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
我不再用刷子,而是用自己的指甲,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去摳那最后一點泥垢。
我的動作很慢,很輕,生怕傷到底下的東西。
那一刻,整個世界都仿佛安靜了下來。
我只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03
那一晚,我?guī)缀鯊匾刮疵摺?/p>
我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守著那個瓦罐,守著那個被我清理出一半朱紅印記的罐底。
云墨的話,紀家人的嘴臉,過去十年的種種,像電影一樣在我腦中回放。
我心里很清楚,明天,將會是攤牌的一天。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門鈴被按響了,急促而又不耐煩。
我通過貓眼向外看,是紀云飛,他身后站著公公紀振聲和婆婆蔣玉華。
他們一家人,整整齊齊,是來下最后通牒的。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打開了門。
“喲,大嫂,我們還以為你不在家呢。”紀云飛皮笑肉不笑地擠了進來,自顧自地換了鞋。
公公和婆婆跟在后面,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疏離,比冬天的冰還冷。
他們毫不客氣地在沙發(fā)主位上坐下,紀云飛則大馬金刀地翹起了二郎腿,抖著腳尖,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我給他們倒了三杯水,放在茶幾上,然后拉過一個小板凳,坐在了他們對面。
像是在接受一場三堂會審。
“晚意啊,我們今天來,是想跟你最后商量一下房子的事。”公公紀振聲開口了,還是那副一家之主的威嚴口吻。
“我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云飛說得對,這套房子離醫(yī)院近,我們搬過來住,也方便。”
婆婆蔣玉華跟著附和:“是啊,晚意,你也該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了。總不能一直住在這里,耽誤我們。”
他們一唱一和,把“鳩占鵲巢”說得理直氣壯。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紀云飛見我不說話,以為我怕了,臉上的得意更濃了。
“大嫂,房子我們也不逼你馬上搬,再給你一個星期時間找地方。”他故作大方地說道。
他的目光在屋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桌子中央那個瓦罐上,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
“看你一個人的確不容易,這樣吧,你桌上那個破瓦罐,我看著還算結實,拿回去給我媽腌咸鴨蛋正好。”
“我給你五百塊錢,就當我收購了,也夠你付個押金,租個小單間了。”
他說完,還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母,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仁慈與大度。
婆婆蔣玉華立刻點頭:“是啊晚意,云飛說得對,那罐子你留著也沒用,死物一個,不如換點實在錢。”
五百塊錢。
買斷我丈夫留給我最后的念想。
還要用它去腌咸鴨蛋。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冷到了極點。
所有的猶豫和不忍,都煙消云散了。
我沒有去看他們那一張張自以為是的臉,也沒有回應他們的“好意”。
我默默地站起身,轉身走進廚房,端出了我昨晚就準備好的那盆清水,和一塊干凈的棉布。
在紀家人詫異不解的目光中,我重新蹲在了茶幾前。
我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鄭重。
“這是云墨留給我最后的念想,在交給你們之前,我想親自把它擦拭干凈,全了我們夫妻最后的情分。”
我的舉動,在他們看來,無疑是一個寡婦最后的固執(zhí)與傷感。
紀云飛撇了撇嘴,不耐煩地催促道:“行了行了,擦什么擦,一個破罐子還當成寶了,趕緊的,我們還等著去辦過戶呢!”
孫琳也小聲嘀咕:“真是矯情,演給誰看呢。”
我充耳不聞。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這個瓦罐。
我捧著它,像捧著整個世界。
然后,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我緩緩地,將它翻轉了過來,讓罐底朝上。
我將棉布浸入水中,擰了半干,開始細細擦拭我昨晚無論如何也未能完全拭凈的、罐底那最后一片凝結著鹽霜與泥垢的角落。
我的動作很慢,很輕柔,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客廳里,紀云飛的抖腿聲漸漸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被我的動作吸引了過來。
他們或許是在好奇,一個破罐子的底部,到底有什么值得我如此鄭重其事。
隨著棉布的反復擦拭,那層頑固的、黑色的泥垢,開始一點點地剝落,化在清水里。
在紀家人逐漸不耐煩的注視下,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輪廓,在濕潤的陶土上,漸漸變得清晰……
那抹朱砂的紅,先是露出一個點,然后是一條線,再然后,是一個轉折的筆鋒……
忽然,我的手停住了。
我抬起頭,迎上了他們的目光。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聚焦在那個小小的罐底。
在泥垢完全褪去的地方,一個龍飛鳳舞、氣韻非凡的朱紅色“御”字,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下,赫然顯現(xiàn)!
那個字,結構工整,筆力遒勁,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睥睨天下的皇家氣度。
它就那么安靜地印在那里,卻仿佛帶著穿越數(shù)百年時空的力量,瞬間讓整個屋子的嘈雜聲都消失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時間也在這一刻靜止了。
紀云飛臉上的笑容,像是被冰凍住了一樣,僵在嘴角,顯得無比滑稽。
婆婆蔣玉華剛剛張開準備催促的嘴,就那么半張著,勸說聲死死地卡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而一向最為穩(wěn)重、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公公紀振聲,則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雷電擊中,猛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
他幾步跨過來,幾乎是撲到了茶幾前,死死地盯著那個“御”字,那雙總是半瞇著、顯得精明而又威嚴的眼睛,此刻瞪得像銅鈴,眼神里充滿了駭然、狂喜,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難以置信的驚恐!
所有人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精彩,像一出無聲卻又激烈無比的默劇。
“御……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