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那天,我看著她布滿滄桑的臉,問出了那句藏在心里二十年,幾乎發了霉的話。
“媽,當年爸輸掉那兩套房子的時候,你為什么從不攔著他?”
她笑了,眼角擠出幾滴渾濁的淚,聲音沙啞卻清晰。
“傻孩子。”
“你爸這輩子,什么時候贏過我?”
01
我的童年,曾經是被蜜糖包裹的。
記憶里,父親很高大,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他是一家小建筑公司的包工頭,雖然辛苦,但很能賺錢。
那個時候,我們家是院子里第一個買上彩色電視機的。
我六歲生日那天,父親扛回來一架巨大的玩具鋼琴,烏黑的烤漆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母親嗔怪他亂花錢,臉上卻笑得像朵綻開的菊花。
父親從懷里又掏出一個小紅盒,打開,是一條細細的金項鏈。
他親手給母親戴上,母親的臉紅到了耳根。
父親摟著母親的肩膀,看著我笨拙地按著琴鍵,發出叮叮咚咚的雜音。
他說:“以后讓咱閨女學鋼琴,當個藝術家。”
母親笑著點頭,陽光從窗戶灑進來,將我們一家三口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那是我記憶里,關于“家”這個詞,最完整,也是最后一次的溫馨畫面。
變故,是從父親的朋友圈開始改變的。
他身邊漸漸多了一些我不認識的叔叔。
他們總是晚上來,叼著煙,在客廳里搓麻將,屋子里煙霧繚繞。
一開始,只是很小的輸贏。
母親會念叨幾句:“天天就知道玩,早點散了休息。”
父親總是笑著擺擺手,從兜里掏出幾張贏來的十塊、二十塊,塞到我手里當零花錢。
“沒事,就玩玩,放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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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便不再說什么,默默地給我們準備夜宵。
可漸漸地,父親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的煙味和酒氣也越來越重。
他臉上的笑容少了,多了幾分說不清的焦躁。
有時候半夜,我會被父母房間里的爭吵聲驚醒。
我光著腳,悄悄貼在門縫上偷聽。
“你又輸了多少?”
“沒多少,過兩天就贏回來了!”
“你當錢是大風刮來的嗎!”
“你懂什么!婦道人家!我這是為了這個家在博!”
然后是壓抑的哭聲和父親煩躁的摔門聲。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真正的風暴,在一個夏天的午后到來。
父親那天回來得特別早,臉色灰敗,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他進門后,一言不發,直挺挺地跪在了正在拖地的母親面前。
“我……我對不起你……”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全身都在發抖。
“我把給孩子存著上大學的錢……全輸了。”
十八萬。
在那個年代,那是一筆足以壓垮一個普通家庭的巨款。
我當時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嚇得不敢出聲。
我以為母親會崩潰,會尖叫,會像鄰居家的嬸嬸那樣又打又罵。
然而沒有。
母親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拖把,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父親。
她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可怕。
時間仿佛凝固了。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變成了一座雕像。
她才輕輕地開了口,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起來吧。”
“下次別這樣了。”
父親抬起頭,滿臉淚痕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劫后余生的慶幸。
他以為他被原諒了。
當時我也天真地以為,這件事會給父親一個血的教訓,我們的生活會回到正軌。
我錯了。
賭博這種東西,就像一個黑洞,一旦陷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
父親的懺悔只維持了不到兩個月。
很快,他又和那些人混到了一起。
而這一次,母親的態度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
她不再爭吵,不再勸說,甚至不再過問。
父親晚上出去,她會把門留好。
父親徹夜不歸,她第二天照常早起做飯。
當父親贏了錢,眉飛色舞地把一沓鈔票摔在桌子上時,她只是淡淡地點點頭,然后把錢收起來,拿去還之前欠下的零散債務。
而當父親輸光了錢,雙眼通紅地回家,頹敗地坐在沙發上時,她會默默地去廚房給他下一碗熱騰騰的面條。
然后,她說出了那句如同魔咒一般,糾纏了我整個青春期的話。
“沒關系。”
“錢沒了再賺。”
“你開心就好。”
我當時站在旁邊,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不明白。
我完全不明白。
為什么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難道不是在縱容嗎?不是在鼓勵他繼續墮落嗎?
從此,我們家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父親的賭癮在母親這種“默許”的態度下,越發肆無忌憚。
家里的錢,只要被他知道放在哪里,過不了兩天就會不翼而飛。
母親就像一個麻木的供給者,從不追問錢的去向。
周圍的鄰居開始對我們家指指點點。
親戚們也輪番上門勸說。
大姨拉著母親的手,痛心疾首:“你怎么能這么慣著他!這個家遲早要被他敗光的!”
母親只是低著頭,沉默地給客人倒水,一言不發。
等親戚走了,她又恢復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
在我的眼里,母親和父親一樣,都成了毀掉這個家的兇手。
一個親手點火,一個在旁邊默默扇風。
02
我上初二那年,家里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父親的債務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已經沒有現金可以去“翻本”了。
于是,他動了房子的心思。
他瞞著我們所有人,偷偷把家里那套地段最好,也是我們唯一的一套商品房,抵押給了放高利貸的人。
紙終究包不住火。
一個月后,幾個穿著黑T恤,手臂上紋著龍虎的男人,拿著一份合同,踹開了我家的門。
為首的男人把合同摔在桌子上,囂張地對母親說:“房子我們收了,一個星期之內,搬走!”
我嚇得躲在母親身后,渾身發抖。
我以為母親會哭,會鬧,會報警。
我甚至在腦海里預演了一場慘烈的世界大戰。
然而,母親接下來的反應,再次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把我輕輕推到房間里,關上門。
然后,她異常冷靜地請那幾個人坐下,甚至給他們倒了水。
她拿起那份抵押合同,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連標點符號都沒放過。
最后,她抬起頭,平靜地對那個男人說:“合同我看了,沒問題。”
“一個星期是嗎?我們三天之內就搬走。”
那幾個原本一臉兇神惡煞的男人,都被母親這副鎮定的模樣搞懵了。
他們面面相覷,最后悻悻地離開了。
門關上后,我從房間里沖出來。
父親像一只斗敗的公雞,縮在角落里,頭埋在膝蓋里,不敢看我們。
母親沒有去看他,而是徑直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
她的手很涼。
“別怕。”
她說。
“既然輸了,那就認。”
“我們搬家吧。”
沒有一句責罵,沒有一聲嘆息。
她的平靜,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讓我感到窒息。
那一次搬家,成了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分界線。
我們從那個寬敞明亮,有著我無數美好回憶的三室一廳,搬到了一個老舊小區里陰暗潮濕的兩居室。
那套房子,是爺爺奶奶留下的祖產。
我失去了我獨立的房間,失去了窗明幾凈的書桌,也失去了所有熟悉的環境和玩伴。
在學校里,我成了被同學們竊竊私語的對象。
“聽說她爸是賭鬼,把房子都輸光了。”
“真可憐。”
那些同情或者嘲弄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背上。
我變得沉默寡言,我開始怨恨。
我恨父親,更恨母親。
我恨她那該死的“你開心就好”。
我恨她的麻木和不作為。
在我看來,是她的懦弱和縱容,親手將我們推入了深淵。
搬家后的生活,變得異常拮據。
父親消沉了一段時間,整天躺在床上,像一具行尸走肉。
母親為了維持生計,開始打兩份工。
白天,她在超市做收銀員,從早上八點站到晚上六點。
晚上,她還要去附近的一棟寫字樓做保潔,直到深夜才能回家。
她的背開始變得佝僂,原本光滑的手也布滿了老繭和裂口。
她的話越來越少,整個人像一塊被生活榨干了的海綿,只剩下疲憊的輪廓。
可即使在這樣的困境下,她依然沒有放棄對父親的“縱容”。
安穩日子沒過多久,父親那些狐朋狗友又找上了門。
在他們的慫恿下,父親又開始偷偷摸摸地參與一些小型的賭局。
他不敢再動大錢,就開始偷家里的生活費。
母親放在抽屜里的買菜錢,第二天早上就會少掉一半。
她明明知道,卻從不鎖抽屜,也從不質問。
她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永動機,一邊拼命地賺錢填補家用,一邊又任由父親這個無底洞將她的血汗錢一點點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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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
家里永遠彌漫著一股貧窮和絕望的味道。
而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兩年后到來。
父親,又一次故技重演。
他把我們僅剩的,也是最后的棲身之所——爺爺奶奶留下的那套老房子,也給輸掉了。
當我們再次被趕出租住的房子,提著大包小包,站在無家可歸的街頭時,我徹底崩潰了。
那個夜晚,下著瓢潑大雨。
我們暫時借住在了一個遠房親戚家的車庫里,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霉味。
父親蹲在角落里,像一條喪家之犬,不敢出聲。
母親在默默地整理著濕透的行李。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沖到母親面前,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她嘶吼。
“為什么!”
“你為什么不攔著他!”
“一套房子沒了,現在又一套!我們家徹底毀了!你滿意了嗎?”
“你就只會說那句‘你開心就好’嗎?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我哭得聲嘶力竭,將積壓了多年的不解、憤怒和委屈,全部宣泄了出來。
母親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慢慢抬起頭,看著我。
昏暗的燈光下,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種我無法讀懂的,深不見底的悲哀。
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她還是什么都沒說。
她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想擦去我臉上的眼淚。
我像觸電一樣,猛地打開了她的手。
“別碰我!”
從那一刻起,我與母親之間的那堵墻,徹底建立了起來。
我對這個家,對她,徹底死了心。
我只有一個念頭:努力學習,考上外地的大學,永遠地逃離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
03
我做到了。
我幾乎是以一種自虐的方式投入到學習中。
最終,我考上了千里之外的一所重點大學。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沒有一絲喜悅,只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大學四年,我靠著助學貸款和拼命兼職,沒向家里要過一分錢。
我很少回家,和家里的聯系,僅限于每個月定時給母親的銀行卡里打去一筆生活費。
我知道,那筆錢里的大部分,最終還是會流向父親的牌桌。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對我來說,那只是我作為女兒,必須履行的、冷冰冰的義務。
至于父親,他在我心里,已經成了一個模糊而遙遠的符號,一個我極力想要擺脫的恥辱烙印。
畢業后,我留在了那座繁華的大城市工作。
我很幸運,遇到了一位愛我的男人,我的丈夫,李浩。
他是一個溫柔而踏實的人,給了我一直以來最渴望的安全感和溫暖。
他的家庭很普通,但很和睦,他的父母都是通情達理的退休教師。
他們沒有嫌棄我那個支離破碎的原生家庭,反而給了我更多的關愛。
我們決定結婚了。
籌備婚禮時,我的內心是極其矛盾的。
我渴望母親能看到我如今的幸福,看到我終于擺脫了過去的陰影,過上了好日子。
但同時,童年的那些傷疤又時時提醒著我,讓我無法真正地敞開心扉去面對她。
最終,我還是給家里打了電話。
是母親接的。
“媽,我……要結婚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沒在聽。
然后,我聽到了她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
“好……好孩子。”
“媽為你高興。”
婚禮定在了我所在的城市。
我給父母訂了機票和酒店,希望他們能來參加我的婚禮。
婚禮前一天,我去機場接他們。
幾年未見,父親看上去老了很多,頭發花白,背也駝了,眼神渾濁而閃躲,不敢與我對視。
而母親,變化更大。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像一張揉皺的紙。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服,雖然干凈,但與周圍光鮮亮麗的機場格格不入。
我看著她,心里五味雜陳,那句練習了很久的“媽,你還好嗎”,最終還是卡在了喉嚨里,沒能說出口。
婚禮當天,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教堂莊嚴肅穆,賓客滿堂。
我穿著潔白的婚紗,挽著丈夫的手,接受著所有人的祝福。
我看見母親和父親坐在主桌。
父親顯得局促不安,雙手緊張地搓著褲子。
而母親,自始至終都異常安靜。
她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微笑,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觀眾。
儀式結束后,到了新人接受禮物的環節。
親朋好友們紛紛送上紅包和祝福。
輪到母親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
她從隨身攜帶的一個舊布包里,拿出了一個看起來很有年代感的深紅色木盒子。
她走到我面前,鄭重地將盒子交到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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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這是媽給你的嫁妝。”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心里咯噔一下。
在我的想象里,以我們家現在的情況,這個盒子里或許是她攢了很久的一點錢,又或者是一件她舍不得戴的舊首飾。
司儀在旁邊起哄:“快打開看看,讓大家瞧瞧阿姨給了什么寶貝!”
在眾人的矚目下,我打開了那個沉甸甸的木盒子,頓時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