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主刀的,是咱們科從國外引進的頂尖人才,周主任。”
管床醫生一臉崇拜地向我介紹。
我躺在病床上,麻木地想,再厲害的醫生,也治不好我這顆千瘡百孔的心。
直到那個戴著口罩的身影走到我面前,緩緩摘下口罩,用一種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叫了一聲:
“爸。”
我整個人,在那一瞬間,如遭雷擊。
01
我叫周建國,一個退休的老工程師。
在單位里,我以嚴謹和固執著稱。
每一個零件的尺寸,每一個流程的順序,都必須分毫不差。
我習慣了規劃,習慣了掌控一切。
我以為,這種習慣,是對生活最好的負責。
我把這種負責,用到了我唯一的女兒,周曉月身上。
曉月的媽媽走得早,是我一個人把她拉扯大的。
她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作品,也是我人生下半場唯一的指望。
所以,我必須為她規劃好一條最穩妥、最光明的路。
那天是個周末,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灑在客廳的地板上。
曉月快要出國了,我正在為她收拾行李箱。
“這件毛衣得帶上,國外的冬天冷。”
我一邊疊著一件厚實的羊毛衫,一邊頭也不抬地說。
“爸,我查過了,那邊是海洋性氣候,冬天沒那么冷的。”
曉月的聲音樂平平的,聽不出什么情緒。
“你查的有什么用?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
我把毛衣用力塞進行李箱的一角,不容置疑。
“還有這個電熱水壺,必須帶上,他們都喝冰水,你的胃受不了。”
“爸,那邊超市都有賣的。”
“外面的東西哪有家里的好?這個牌子是你媽以前最喜歡的。”
我拍了拍水壺,語氣里帶著不容反駁的權威。
曉月沒再說話。
我抬起頭,看到她正坐在沙發上,手里捧著一本書。
她看起來很順從,頭發安安靜-地垂在臉頰邊。
但她的眼神,卻飄向窗外很遠的地方,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疏離。
她手上那本書,封面花花綠綠的,我瞥了一眼,好像是什么解剖圖。
“天天看這些沒用的閑書。”
我嘟囔了一句。
“等到了國外,就讀我給你選的金融專業,好好念書。”
“畢業了就回國,我托老戰友給你在銀行找個好工作,安安穩穩的,一輩子不愁。”
我為自己這番深謀遠慮感到無比自豪。
這就是父愛,沉默如山,為她擋住所有可能的風雨。
“嗯。”
曉月輕輕應了一聲。
“知道了。”
她又補了一句。
但她攥著那本解剖圖畫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當時并沒有在意這個細節。
我以為,她只是有點離家前的傷感和迷茫。
我以為,我的愛,是她最堅實的港灣。
我錯了。
錯得離譜。
決裂,發生在她出國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我做了她最愛吃的紅燒肉,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
我像往常一樣,給她夾菜,叮囑她到了國外要好好照顧自己。
飯吃到一半,曉月突然放下了筷子。
“爸,我有話想跟你說。”
她的表情異常嚴肅。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
“說吧。”
“我……我不想讀金融了。”
她聲音很小,但每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我平靜的心湖。
“你說什么?”我以為我聽錯了。
“我想學醫,我想學臨床醫學,或者生物醫學也行。”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直視著我。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一股火氣直沖天靈蓋。
“胡鬧!”
我一拍桌子,盤子里的湯汁都濺了出來。
“學醫?你知道那有多苦多累嗎?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天天面對那些血啊肉啊的,像什么樣子!”
“我不怕苦,我喜歡。”
“你喜歡?你懂什么叫喜歡?你就是看了幾本破書,被人家騙了!”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在咆哮。
“我為你鋪好的路你不走,非要去走那些歪門邪道!你知道我為了讓你去讀那個金融專業,托了多少人,找了多少關系嗎?”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
曉月的眼眶紅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我的人生,為什么一定要按照你的劇本走?我只想過我自己的人生!”
“你的人生?你的人生是我給的!”
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口不擇言。
“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我這輩子吃的苦,受的累,都是為了誰?不就是為了你嗎?”
“我告訴你周曉月,這條路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現在翅膀硬了,想飛了是吧?我告訴你,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得聽我的!”
那些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從我嘴里射出去。
曉月怔怔地看著我,眼里的光一點一點熄滅了。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無聲無息。
“好。”
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會向你證明。”
“沒有你的安排,我也能活得很好。”
說完,她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重重地關上了門。
那一夜,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機場。
空氣是冰冷的,我們之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鴻溝。
安檢前,我從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塞到她手里。
“這里面有錢,到了那邊別虧待自己。”
我的語氣生硬,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表達關心的笨拙方式。
曉月看了看那張卡,然后輕輕地,但無比堅決地,把它推回到了我的手里。
“我不需要。”
她說完,轉身就走,沒有一絲留戀。
我看著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五味雜陳。
有憤怒,有委屈,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慌亂。
飛機起飛了,在天空上劃出一道白色的痕跡,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我以為,這只是一次尋常的父女爭吵。
孩子嘛,總有叛逆期。
等她在外面碰了壁,吃了苦,自然就知道家里的好了。
她會打電話回來,會哭著說“爸,我錯了”。
到那時,我再好好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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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的幾個月,一切似乎都印證了我的猜想。
她偶爾會發來一封郵件,說自己已經安頓好了,讓我不要擔心。
郵件很短,措辭客套得像是在給領導寫報告。
我憋著一股氣,每次都只回兩個字:“收到。”
我想等她先服軟。
然而,我沒有等來她的服軟。
我等來的是一封鮮紅的“發送失敗”的系統退信。
我慌了,立刻撥打她的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冰冷的、標準化的女聲:“您所撥打的號碼已是空號。”
女兒,我的曉月,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像一顆被風吹走的蒲公英,斷了線,杳無音訊。
02
那一天,我的世界崩塌了。
恐慌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了我的心臟。
我開始瘋了一樣地尋找她。
我沖到她原本就讀的大學的留學生辦公室,對著電話那頭苦苦哀求。
對方的回答禮貌而冰冷:“對不起,先生,周曉月同學在一個月前已經辦理了轉學手續。出于對學生隱私的保護,我們不能透露她轉去了哪里。”
轉學?
她要去哪里?她身上根本沒多少錢!
我不死心,又想辦法聯系中國駐當地的大使館。
工作人員很負責,幫我查詢了很久。
最后,他們遺憾地告訴我,沒有任何關于周曉月的求助記錄或異常信息。
她是一個成年人,只要她不違法,不主動聯系,他們也無權干涉她的去向。
我又翻出通訊錄,給所有在國外生活的老同學、老同事打電話,把曉月的照片發給他們,求他們幫忙打聽。
我的退休生活,從悠閑的養花、下棋,變成了無休止的等待和刷新。
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郵箱,看看有沒有奇跡發生。
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看幾十遍手機,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陌生的來電。
時間,從那以后,變成了最殘忍的酷刑。
一年,兩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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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還會對著曉月的照片破口大罵。
“你這個不孝女!有本事就一輩子別回來!”
罵完之后,又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掉眼淚。
后來,咒罵變成了自言自語的哀求。
“曉月啊,你在哪兒啊……給爸回個信好不好?爸不逼你了,你想學什么都行……”
“是不是沒錢了?爸給你打過去……你別在外面受苦啊……”
再后來,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成了一個沉默的、行尸走肉般的老頭。
原本干凈整潔的家,漸漸蒙上了一層灰。
我懶得打掃,也懶得做飯,餓了就隨便泡一碗面。
小區里的老鄰居們都說,老周自從女兒出國后,就像變了個人。
從前那個愛管閑事、精神矍鑠的周總工,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神空洞、頭發花白、不修邊幅的孤寡老人。
曉月的房間,我每天都會去打開看一眼。
里面的陳設,一切都維持著她離開時的樣子。
書桌上那本攤開的解剖圖畫冊,陽光灑在上面,灰塵在光柱里飛舞。
我無數次地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說那些重話。
如果我愿意坐下來,聽聽她的想法。
如果我能像個朋友一樣,而不是像個監工一樣跟她說話。
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可是,沒有如果。
我的驕傲和固執,像一堵墻,把我的女兒,永遠地推開了。
悔恨和思念,像兩條毒蛇,日日夜夜啃噬著我的五臟六腑。
長期的精神折磨,終于反映到了身體上。
大概是曉月離開的第五年。
我的身體開始報警了。
起初只是腰酸背痛,我以為是年紀大了的正常現象。
后來,晚上起夜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都要在衛生間站很久。
再后來,小腹開始隱隱作痛,像是有一根針在里面扎。
我固執地不肯去醫院。
我怕。
我不是怕死。
活到這把歲數,死活早已看淡。
我怕的是,如果我真的病倒了,就再也等不到我的曉月了。
萬一,哪天她想通了,回家了,家里卻沒人給她開門,她該多害怕啊。
直到有一天,我在衛生間里疼得暈了過去。
是對門的老鄰居張大媽買菜回來,發現我家的門虛掩著,進來一看,才把我送到了醫院。
一系列繁瑣又冰冷的檢查之后,一張診斷書,被遞到了我的手上。
“前列腺癌,中晚期。”
醫生的話很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我的心上。
“腫瘤體積比較大,已經有壓迫癥狀,建議盡快手術。”
我拿著那張薄薄的紙,坐在醫院嘈雜的走廊長椅上。
周圍人來人往,哭聲、笑聲、交談聲,都離我很遠。
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前列"腺"癌。
這個“腺”字,和曉月心心念念的“醫學”里的“腺體”,有什么關系嗎?
我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荒謬的諷刺。
我費盡心機,想為女兒規劃一個確定的未來。
結果,她的未來,我一無所知。
而我自己的未來,卻被一張紙,提前畫上了句號。
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孤獨地來,又將孤獨地走。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為我的離去而掉一滴眼淚了。
絕望,像潮水一樣,將我徹底淹沒。
03
我一個人辦理了住院手續。
交費,領藥,找到病床。
整個過程,我麻木得像一個提線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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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病房的病友家屬看我孤身一人,好心地問:“大爺,您家里人呢?”
我把臉轉向墻壁,含混地回了一句:“沒家人。”
從那天起,我成了泌尿外科病房里,最“刺頭”的一個病人。
護士來量體溫,我嫌煩,把體溫計扔在一邊。
醫生來查房,問我感覺怎么樣,我愛答不理,只會說“死不了”。
管床的年輕醫生是個好脾氣,苦口婆心地勸我:“周師傅,您得配合治療啊,保持好的心態,對手術恢復很重要的。”
我冷笑一聲。
心態?
我這顆心,早就死了。
手術?
不過是讓我這具空殼,再多茍延殘喘幾天罷了。
對我來說,活到明天,和活到明年,沒有任何區別。
我的世界,早在五年前,曉月消失的那一刻,就已經停止了。
護士們私下里都說,16床那個老頭,脾氣又臭又硬,真難伺候。
我聽見了,也無所謂。
我巴不得所有人都離我遠一點。
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憐憫。
我就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等著那個終點的到來。
手術日期定下來了。
術前談話那天,管床醫生拿著一堆文件來到我床邊。
“周師傅,跟您說個好消息。”
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您的手術方案,經過科室討論,已經定下來了。”
“將由我們科室技術最好的一位主任,親自給您主刀。”
我毫無反應,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裂縫。
“這位周主任,是我們醫院特地從國外花重金引進的頂尖人才。”
“非常年輕,但技術爐火純青,經她手的手術,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您就放寬心吧,把自個兒交給她,準沒問題!”
管床醫生說得眉飛色舞,像是在介紹一位下凡的活神仙。
我心里沒有一絲波瀾。
再厲害的醫生,又怎么樣呢?
我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行了,知道了,快安排吧。”
管床醫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正常。
他嘆了口氣,收拾好文件,轉身離開了病房。
病房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閉上眼睛,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又浮現出曉月的臉。
她離開時,還是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姑娘。
現在,快三十了吧。
她過得好嗎?
有沒有按時吃飯?
有沒有被人欺負?
她會不會,在某個深夜,也偶爾想起我這個固執的、討人厭的爸爸?
想著想著,眼角又濕了。
我趕緊抬手擦掉,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的軟弱。
手術前的最后一次方案溝通會,就在我的病床前進行。
那天下午,我正因為藥物反應而昏昏欲睡。
病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我煩躁地睜開眼睛。
一群穿著白大褂的身影,魚貫而入,瞬間讓狹小的病房顯得更加擁擠。
逆著光,我看不清為首那個人的臉。
只覺得那個人身形很高挑,比一般的女醫生要高一些,但被寬大的白大褂罩著,顯得有些單薄。
她戴著藍色的醫用口罩和圓頂手術帽,只露出一雙眼睛。
“周師傅,這位就是給您主刀的周主任。”
我的管床醫生站在旁邊,畢恭畢敬地介紹道。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下級對上級的敬畏和崇拜。
我懶得起身,也懶得抬頭。
只是從鼻子里,含混地“唔”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了。
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事,都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那個被稱為“周主任”的人,沒有立刻說話。
她徑直走到我的病床尾端,拿起了掛在那里的病歷夾。
周圍的醫生們立刻安靜下來,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她翻閱病歷的動作很專業,手指修長而干凈,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兩秒鐘。
也許是三秒鐘。
她合上了病歷夾,輕輕放在床尾的桌子上。
然后,她緩緩地,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抬起了手。
她的手,在半空中,微微顫抖了一下。
接著,她摘下了臉上的那片藍色口罩,頓時就令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