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那年夏天，麥收剛過，豫北平原上到處堆著金黃色的麥秸垛。
周五放學的時候，天空陰沉得像鍋底，我正準備騎車回村，蘇婉突然追了出來。
“林浩，等等！”她氣喘吁吁地叫住我，“你能捎我一程嗎？我要去村東頭我奶奶家。”
我愣了一下，心跳莫名加速。蘇婉是我們班最文靜的女生，平時很少跟男生說話，今天怎么突然要跟我一起走？
“行，上來吧。”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她坐在我自行車后座上，雙手輕輕扶著車架。剛騎出校門不到兩里地，天空就炸開了一道閃電，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快，那邊有個麥秸垛！”蘇婉指著路邊喊道。
我們慌亂地鉆進麥秸垛深處，雨水瞬間把外面的世界變成一片白茫茫。等我們緩過神來，天已經徹底黑了。
蘇婉濕透的頭發貼在臉上，她看著外面越下越大的雨，突然轉頭看著我，眼神里有種我看不懂的東西。
“林浩，”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今晚回不去了怎么辦？”
01
1995年的夏天，我17歲，在鎮上的高中讀高二。
那是個周五的下午，最后一節是自習課。我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越來越陰沉的天空，心里盤算著得趕緊回家，不然趕上下雨，土路就沒法騎車了。
我們村離鎮上有七八里地，每天上學都要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那輛28大杠自行車還是我爸當年結婚時候買的，車把上的黑漆都快掉光了，但騎起來還算穩當。
下課鈴響了，我匆匆收拾書包，準備沖出教室。
“林浩！”身后傳來蘇婉的聲音。
我回過頭，她正站在自己的座位旁邊，手里攥著書包帶子，臉上有些猶豫。
“有事嗎？”我問。
蘇婉咬了咬嘴唇，走到我面前，聲音壓得很低：“你今天回村嗎？”
“嗯，要下雨了，得趕緊走。”
“那個……”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閃躲，“你能捎我一程嗎？我要去村東頭我奶奶家，正好順路。”
我一下子愣住了。
蘇婉家在鎮上，她爸是鎮政府的干部，她媽在供銷社上班，家里條件在我們班算是最好的。她平時都是自己走路回家，最多十分鐘就到了，今天怎么突然要去村里？
而且，她從來沒跟我單獨說過這么多話。
“行，走吧。”我聽見自己這樣說，心臟跳得有些快。
教室里的同學都在往外走，幾個離得近的同學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眼神有些古怪。我裝作沒看見，推著自行車走出了教室。
蘇婉跟在我后面，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到了校門口，我跨上自行車，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坐在了后座上。她的手扶著車架，身體和我保持著距離，我能感覺到她的緊張。
“坐穩了。”我說了一句，然后用力蹬了幾下，車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從鎮上到我們村的路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的。我盡量騎得穩一些，避開那些大坑。
“你奶奶身體還好嗎？”我試圖打破沉默。
“挺好的。”蘇婉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就是年紀大了，我媽讓我周末去看看她。”
“哦。”
又是一陣沉默。
我偷偷看了一眼天空，烏云壓得更低了，空氣里都是悶熱的氣息。得加快速度了。
“林浩。”蘇婉突然開口。
“嗯？”
“聽說你成績挺好的，理科特別厲害。”
我有些意外她會突然說這個：“還行吧，就是數學物理稍微好一點。”
“你以后想考哪個大學？”
“我也不知道，能考上就行。”我說實話，“我爸媽就希望我能考出去，不用在村里種地。”
蘇婉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風開始吹了，卷起路邊的塵土。我看了看路，還有四五里地才能到村口。
就在這時，天空突然亮了一下，一道閃電劈開了云層。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暴雨就傾瀉而下。
02
雨來得太急了。
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生疼，我瞇著眼睛往前看，視線一片模糊。
“怎么辦？”蘇婉在后面喊，聲音被雨聲蓋住了一大半。
“那邊，麥秸垛！”我指著路邊大約二十米外的地方。
麥收剛過不到一個星期，地里的麥子都收完了，有些農戶把麥秸堆在地頭，等著慢慢運回家。那個麥秸垛很大，有一人多高，足夠我們躲雨了。
我用力蹬著車，沖到麥秸垛旁邊。蘇婉跳下車，我把自行車往邊上一扔，兩個人鉆進了麥秸垛的背風處。
這里有個天然的凹陷，大概是有人掏了一些麥秸走，形成了一個能容納兩三個人的空間。麥秸很厚，雨水滲不進來，里面還保持著干燥。
我們蹲在里面，大口喘著氣。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點打在麥秸上噼里啪啦響。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衣服全濕透了，褲子上都是泥點子。
再看蘇婉，她的情況比我好不了多少。白色的襯衫濕透了，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她用手把頭發往后撩，露出白凈的額頭。
“冷嗎？”我問。
“還好。”她抱著胳膊，身體微微發抖。
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悶熱得要命，下了雨氣溫一下子降了下來。我們的衣服都濕了，風一吹，確實有些冷。
“往里面坐坐，這邊擋風。”我往麥秸垛深處挪了挪，給她讓出位置。
蘇婉猶豫了一下，也往里面挪了一點，和我保持著大概半米的距離。
外面雷聲滾滾，閃電一道接一道。我看了看天色，心里有些著急。現在大概五點多，再過一個多小時天就要黑了。這雨要是一直下，我們就麻煩了。
“你奶奶知道你今天去嗎？”我問。
蘇婉愣了一下，搖搖頭：“她不知道，我是臨時決定的。”
“那你爸媽呢？你跟他們說了嗎？”
她又搖了搖頭。
我心里一沉。這可不太好，要是天黑了她還沒回家，她家里人肯定會著急。
“要不等雨小點，我先送你回鎮上？”我說，“你奶奶那邊可以改天再去。”
“不用。”蘇婉的聲音很堅決，“就在這兒等等，雨很快就會停的。”
我看著她，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說出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雨不但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天色也越來越暗，周圍的田野漸漸模糊在雨霧里。
我開始有些不安了。
麥秸垛里很安靜，只能聽見外面嘩啦啦的雨聲。
我和蘇婉誰也沒說話,氣氛有些尷尬。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正盯著外面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浩。”她突然開口。
“嗯？”
“你覺得一個人要是做錯了事，應該怎么辦？”
我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她為什么突然問這個：“看是什么事吧，能改就改唄。”
蘇婉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澀：“要是改不了呢？”
“那就……承擔后果？”我不確定地說，“蘇婉，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轉過頭看著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特別亮：“林浩，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轉學嗎？”
“轉學？”我吃了一驚，“你要轉學？”
“嗯。”她點點頭，“下個學期我就不在咱們班了。”
“為什么？你成績那么好，再過一年就高考了，這時候轉學……”
“不是我想轉。”蘇婉打斷了我的話，聲音有些哽咽，“是我爸媽要調到縣城工作，我也得跟著走。”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我知道蘇婉的成績在班里一直排前三，她特別擅長文科，作文經常被老師當范文讀。這時候轉學，對她來說確實是個很大的影響。
“那也挺好的啊，縣城的學校條件更好，老師也更厲害。”我努力想讓她開心一點。
“你不懂。”蘇婉搖搖頭，“我不想走，真的不想走。”
她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03
我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從來沒見過女生在我面前哭，更別說是蘇婉這樣平時文文靜靜的女生。
“別哭啊，轉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那么聰明，到哪兒都能考好。”我手足無措地說。
“不是因為這個。”蘇婉抹了把眼淚，“我爸出事了。”
“什么？”
“他工作上出了問題，上面在調查他。”蘇婉的聲音很低，“雖然還沒有結論，但鎮上已經傳開了。我每天去學校，都能感覺到同學們看我的眼神不一樣。”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為什么最近總是一個人待著，為什么課間從不和別的同學聊天。
“你爸沒做什么壞事吧？”我小心地問。
“沒有，他只是在一個項目上簽字的時候沒注意，被人鉆了空子。”蘇婉說，“我媽說問題不大，最多就是被調崗，但鎮上的人不會這么想。他們只會覺得我爸貪了錢，我們家完了。”
她又哭了起來，肩膀抽動著。
我猶豫了一下，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我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會過去的，你爸要是真沒問題，組織上會查清楚的。”
“可我不想走。”蘇婉抬起頭看著我，眼睛紅紅的，“我在這里讀了兩年書，好不容易交到幾個朋友，適應了這里的一切。為什么要因為那些流言蜚語就離開？”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外面的雨還在下，天已經完全黑了。麥秸垛里黑漆漆的，我只能隱約看見蘇婉的輪廓。
“林浩，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一起走嗎？”蘇婉突然問。
“不是去你奶奶家嗎？”
“我騙你的。”她的聲音在黑暗里顯得很輕，“我奶奶早就去世了，去年冬天走的。”
我整個人僵住了。
“我只是不想回家。”蘇婉繼續說，“我爸媽這幾天一直在吵架，我媽怪我爸不小心，我爸說是被人陷害的。我在家里待不下去，又不知道能去哪里。”
“所以你就……”
“所以我就想著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她說，“我看你準備回村，就想跟著你走走，路上能待多久是多久。我沒想到會下這么大的雨。”
我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我為她的處境感到難過，另一方面我又有點生氣，她這么做太冒險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有多危險？”我忍不住說，“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辦？你家里人肯定急死了。”
“我知道。”蘇婉的聲音很平靜，“但我就是不想回去，哪怕他們著急也好，生氣也好，我就是想讓他們知道，我不是什么都聽話的。”
夜越來越深了，氣溫也越來越低。
我和蘇婉縮在麥秸垛里，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我想把外套脫下來擰一擰，又覺得這樣不太合適。
“你冷嗎？”我問蘇婉。
“有點。”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往麥秸堆里掏了一把干的麥秸，鋪在地上：“你坐這上面，別直接坐地上，地上涼。”
蘇婉沒說話，但她挪了挪位置，坐到了麥秸上。
“我們會不會被困死在這里？”她突然問。
“別瞎說，雨總會停的。”我說，“等雨小一點，我就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
“你必須回去。”我的語氣堅決了一些，“你爸媽肯定急壞了，說不定已經在找你了。”
蘇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我：“林浩，你有沒有特別想逃離的時候？”
“什么意思？”
“就是覺得所有人都不理解你，所有事情都壓在你身上，你特別想一個人跑掉，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
04
我想了想：“有過吧，上學期考試考砸了，我爸打了我一頓，那時候我就想，要是能一個人跑出去就好了。”
“那你為什么沒跑？”
“能跑去哪兒呢？”我苦笑，“我沒錢，也沒地方去，跑了還不是得回來？而且我知道，我爸打我是為我好，他就是希望我能考上大學，以后不用像他一樣辛苦。”
蘇婉嘆了口氣：“你比我懂事。”
“我不是懂事，我只是沒辦法。”我說實話，“蘇婉，你現在的情況和我不一樣。你爸只是工作上出了點問題，又不是做了什么大錯事，這事總會過去的。你要是因為這個和家里鬧僵了，以后后悔都來不及。”
“我知道。”她的聲音很小，“但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為什么那些人要造謠？為什么那些同學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又沒做錯什么。”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說的這些，我都沒經歷過，也沒法感同身受。
“林浩。”蘇婉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近，我感覺到她往我這邊挪了一點。
“嗯？”
“你會不會也用那種眼神看我？”
“什么眼神？”
“就是覺得我是干部家的孩子，我爸出了事，我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當然不會。”我說，“你是什么樣的人，我還是知道的。你學習認真，對人也挺好的，這些跟你爸的工作有什么關系？”
蘇婉沒說話，但我感覺到她又往我這邊靠近了一點。
麥秸垛里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
“林浩，”她又開口了，聲音有些顫抖，“今晚回不去了怎么辦？”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知道她問的不只是今晚這件事，她是在問，如果真的回不去了，我會怎么辦？
“會回去的。”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雨總會停的，我一定會把你安全送回家。”
“可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了聲音。
“林浩——”
“蘇婉——”
是有人在喊我們的名字！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頭碰到了上面的麥秸，掉下來不少碎屑。
“有人來找我們了！”我激動地說。
蘇婉也站起來了，但她沒有我那么高興，反而有些慌張。
“林浩，”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們不出去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