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民主社會主義者、穆斯林、印度裔，馬姆達尼成為紐約最年輕市長

一位民主社會主義者成為了紐約這座所謂“全球資本主義之都”的市長。

在11月4日結束的紐約市長選舉中，34歲的紐約州議員、民主社會主義者佐赫蘭·馬姆達尼以50.3%的得票率擊敗前紐約州州長安德魯·科莫（得票率41.6%），當選紐約市第111任市長，同時他也成為該市史上首位穆斯林和印度裔以及最年輕的市長。

當地時間2025年11月4日，美國紐約，紐約市長候選人佐赫蘭·馬姆達尼在弗蘭克·辛納特拉高中投票。視覺中國 圖

作為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協會的成員，馬姆達尼自宣布參選時便極具爭議——對富人加稅、凍結租金和提供免費巴士服務，連帶他對巴勒斯坦運動的同情立場，一系列進步政綱招致了美國總統特朗普以及共和黨人的批評。

“馬姆達尼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是一位真正的局外人，愿意挑戰億萬富翁的影響力，讓紐約的生活成本更低。他對經濟問題的直言不諱直接與工薪階層選民產生共鳴。”支持馬姆達尼的進步變革競選委員會聯合創始人亞當·格林解釋道。

全國廣播公司（NBC）的出口民調顯示，馬姆達尼贏得了各個族裔群體的支持，其中包括白人、黑人、拉美裔以及亞裔。此次選舉也呈現明顯的世代差異，45歲以下的選民中，支持馬姆達尼的選民比支持科莫的選民高出43個百分點。在45歲以上的選民中，科莫獲得的支持率則超過馬姆達尼10個百分點。

美國媒體稱，紐約的商界人士正意識到他們在自家后院的影響力逐漸減弱，而這場反抗的領導者正是他們自己的員工：馬姆達尼支持者的核心是高收入、受過大學教育的白人選民。彭博社專欄文章寫道，馬姆達尼崛起的原因之一可能是，紐約市的經濟結構已經發生了變化，華爾街資本家正在減少，而醫療保健、政府和創意產業的從業人員增多，年輕移民也在增加。

紐約大學政治與公共政策教授帕特里克·伊根則認為，馬姆達尼的關鍵挑戰在于能否將這些宏大、大膽且可能耗資巨大的政策轉化為切實可行的措施，從而改善紐約市民的日常生活。“這當然是他的承諾。如果他能夠成功，那么民主黨在努力成為他們所期望的優秀執政黨的道路上就取得了勝利。”

當地時間2025年11月4日，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區弗拉特布什街區，人們在布魯克林公共圖書館排隊參加大選投票。視覺中國 圖

從烏干達走出的紐約議員

當馬姆達尼走上紐約上東區街頭問候提前投票的選民時，幾乎每走幾步就會被支持者攔下——兩名笑容燦爛的女孩露出追星般的崇拜神情，表示已經關注他的Instagram賬號。在向她們致謝后，馬姆達尼又與另一位早已舉起手機準備自拍的年輕男子合影。

馬姆達尼在年輕人中的號召力反映了當地人口結構的變化——根據紐約市審計長辦公室的最新分析，在生活成本持續上漲的背景下，紐約市的年輕移民人口正顯著增長。

1991年，馬姆達尼出生于烏干達。作為印度穆斯林后裔，他自幼輾轉南非等多國成長，最終與家人在紐約落腳。在此之前，馬姆達尼的父親馬哈茂德·馬姆達尼在烏干達民主轉型后來到南非的開普敦大學，試圖推動該校學術的去殖民化，但此舉遭到了守舊派的強烈抵制。直到現在，這一事件在學術界還被稱為“馬姆達尼事件”。

在美國精英公立高中布朗克斯科學高中讀書時，馬姆達尼與同學共同創立了該校首支板球隊。在青年時期，他的政治立場已經“初見端倪”，還曾與一名持親以立場的高中同學在社交平臺上激烈爭論。2014年，馬姆達尼從美國頂尖私立文理學院鮑登學院獲得非洲研究學位，其間并沒有加入民主黨，而是和其他人共同創立了學院的巴勒斯坦正義學生分會。

在民權律師阿里·納吉米進行市議員競選時，擔任競選志愿者的馬姆達尼接觸到了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通過納吉米的引薦，馬姆達尼與紐約穆斯林民主俱樂部建立聯系，隨后又協助巴勒斯坦裔牧師哈德爾·埃爾-亞提姆在2017年開展市議員競選活動。

在寸土寸金的紐約，不少新移民花費畢生儲蓄，甚至還要欠下銀行不少貸款才能買到一套房子。如果逾期未還房貸或拖欠水電費，這些房東可能面臨房子被銀行收回的風險。2018年，馬姆達尼在非營利機構Chhaya擔任房屋止贖預防顧問，代表房主與銀行協商，或為他們爭取政府援助。有時，馬姆達尼還嘗試在網站上幫助客戶籌款。

“如果竭盡全力，每個月或許能阻止一起止贖案件，但很多時候隔幾個月才能取得進展。”2020年，馬姆達尼在競選州議員時曾在播客節目中如此感慨道：“我的工作本質是當人們的生活支離破碎后，試圖將其重新拼湊完整。而立法工作和議員身份的力量，在于能從根本上保障民眾生活免于破碎。”

2020年，馬姆達尼在紐約州眾議院選舉中擊敗另一名連任四屆的議員，此后一直代表皇后區的阿斯托里亞及周邊社區，并在2022年和2024年輕松取得連任。

馬姆達尼的核心主張包括推進保障性住房建設、實現公共交通免費化，以及提高大企業和收入前1%富豪的稅收。盡管提交了20余項相關法案，但其中僅3項“相對次要的法案”最終成為法律。作為標志性政績之一，馬姆達尼成功在紐約市5個行政區推行一條免費公交線路，但該項目在實行一年后未能延續。

在政客身份之外，馬姆達尼還曾是一名嘻哈歌手，他以“小豆蔻”（Young Cardamom）和“豆蔻先生”（Mr.Cardamom）為藝名出道。2015年，他與兒時好友侯賽因·阿卜杜勒·巴爾（藝名HAB）合作發行單曲“Kanda(Chap Chap)”。在這首歌中，馬姆達尼用印度薄餅（chapati）為意象，探討了身份認同和移民問題，同時致敬自己身上的印度血統。

曾與馬姆達尼合作的巴基斯坦裔歌手阿里·塞蒂（Ali Sethi）認為，馬姆達尼的音樂中蘊含著他親切而直率的政治個性。“他談論階級分化的真相和克服階級分化的方法，他身上有一種陽光般的特質，我很喜歡，而且他不會對你進行說教。”

馬姆達尼曾是一名嘻哈歌手.

挑戰共和黨的“進步派新面孔”

“你必須用人人都能理解、都能感同身受的語言說話，你也必須談論人們正在經歷的困境，以及那些主宰他們日常生活的種種問題。”馬姆達尼今年9月接受英國《新政治家》雜志采訪時說：“民主黨人經常談論民主，但如果你連自己居住的城市都負擔不起，你哪有那么多時間去關心價值觀？”

對于飽受高物價之苦的紐約市民來說，馬姆達尼這番話引發了他們的共鳴。研究表明，自新冠疫情結束以來，當地的貧富差距問題更加嚴重。美國財政政策研究所最近的一份報告發現，紐約市僅1%的人口把控著當地44%的收入，這一比例幾乎是30年前的4倍。

紐約還面臨嚴重的住房危機。房地產網站Realtor的數據顯示，紐約市三居室公寓的月租金中位數為3500美元，四居室及以上的公寓月租金中位數則超過5000美元。在曼哈頓的一些街區，一個家庭幾乎不可能找到月租金低于1萬美元的房子。

而在去年10月，當馬姆達尼宣布競選紐約市市長時，他還只是一名州議員，甚至大多數紐約市居民都不知道他是何人。

《紐約時報》評論稱，馬姆達尼之所以能迅速崛起并成為紐約市長競選的領跑者，主要得益于他在降低生活成本上的承諾，其中包括為所有5歲以下兒童提供免費托兒服務、凍結住房租金計劃、推行免費公交車以及在每個行政區設立一家由市政府擁有和運營的雜貨店。

為了支付這些民生項目的成本，馬姆達尼主張對年收入超過100萬美元的富裕人士征收2%的統一稅率，以及將企業最高稅率從7.25%提高到11.5%。他表示，此舉將新增90億美元的財政收入。不過，持自由派立場的智庫“卡托研究所”指出，這種計算財政收入的方式其實并不準確。此外，征稅政策還需得到州議會和溫和派州長凱西·霍楚爾的支持才能落地。

分析認為，馬姆達尼的競選考驗了民主黨在“經濟民粹”與“傳統自由主義”之間的定位。他并非簡單地停留在文化議題上，而是強調“物質生活壓力”，這正是很多選民關切但傳統自由派可能忽視的問題。

不過，馬姆達尼直言不諱地支持巴勒斯坦，甚至揚言將在上任后逮捕造訪紐約的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他還表示，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是“種族滅絕”，以色列應作為“一個人人享有平等權利的國家”存在，而不是一個“猶太國家”。此番表態引起親巴勒斯坦人士的共鳴，其中包括該市大約80萬伊斯蘭教信徒。但也因如此，競爭對手試圖將他對以色列的批評描述為“反猶主義”。

當地時間2025年11月4日，美國紐約，紐約市市長候選人佐赫蘭·馬姆達尼和妻子拉瑪·杜瓦吉在選舉中投票。視覺中國 圖

在吸睛的政綱之外，馬姆達尼的競選方式也受到了不少選民的關注，他采取了“上街＋社交媒體”結合的做法。

據《時代》雜志報道，特朗普去年11月第二次贏得總統大選的幾天后，馬姆達尼穿上深色西裝，打上領帶，前往皇后區和布朗克斯區等倒向共和黨的街區。他把麥克風遞給街上的人們，詢問他們投票給特朗普的原因。這些問題的答案將成為他競選的核心：租金高、物價上漲、吃飯、加沙。

這段采訪特朗普選民的視頻迅速走紅，幫助馬姆達尼向選民介紹自己。此后，他拍攝了更多視頻：與街頭搬運工聊天；跳入科尼島冰冷的海水，戲劇性地象征性“凍結”租金。這與籠罩著民主黨的陰霾氣氛截然不同。馬姆達尼似乎一心想找樂子。

與“傳統進步派”候選人相比，馬姆達尼給人的印象也較為“冷靜”——不像那些常被貼上“神經質”或“無法溝通”標簽的現代進步派，他反而表現得親切、接地氣。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評論稱，馬姆達尼憑借創意十足、視覺沖擊力強的競選廣告和精通新媒體傳播的優勢，成功突圍。他在TikTok、Instagram和X等平臺積累了上百萬粉絲，將影響力從地方推至全國，被視為挑戰共和黨和民主黨建制派的“進步派新面孔”。

馬姆達尼旋風能否持續？

紐約市擁有近850萬常住人口，每年吸引的觀光客多達6500萬。作為全球重要文化與金融中心以及特朗普的發家之地，紐約市掌管1160億美元預算，市長的管轄范圍則從教育系統到警務執法無所不包。

當地時間2025年11月4日，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區，紐約市市長候選人佐赫蘭·馬姆達尼與紐約市公共事務律師朱馬安·威廉姆斯一同進行競選活動。視覺中國 圖

馬姆達尼在決戰中的主要對手是比他年長很多，從政履歷更豐富的前紐約州長安德魯·科莫。現年67歲的科莫最初以民主黨人的身份參選，挑戰因腐敗問題飽受抨擊的現任市長埃里克·亞當斯。在民主黨初選中輸給馬姆達尼后，科莫宣布轉為獨立候選人競選。

科莫雖擁有數十年從政經驗，且獲得紐約市多名富有地產商和企業家的支持，但其選情仍難以抗衡馬姆達尼掀起的政治革新浪潮。科莫始終未能擺脫多項爭議的困擾，包括導致其于2021年辭職的性騷擾丑聞，以及疫情期間對養老院管理不善的指控。

科莫等人試圖將馬姆達尼塑造成未經考驗的激進分子，認為其難以駕馭這座擁有超過30萬市政雇員的超大型城市。

“經驗、能力，懂得如何履職，懂得如何應對特朗普，懂得如何與華盛頓周旋，懂得如何與州議會打交道——這些都是基本素養。我認同在實踐中成長的理念，但紐約市長這個職位例外。”科莫獲得了前紐約市長邁克爾·布隆伯格和前總統克林頓等中間派民主黨人的背書，底氣自然更盛。

民調顯示，眾多民主黨人，甚至馬姆達尼的部分支持者仍對他能否勝任這一職位心存疑慮。昆尼皮亞克大學10月發布的民調顯示，近半數紐約市選民對其任職能力存在疑慮。當被問及馬姆達尼是否具備勝任市長所需的經驗時，僅39%的受訪者給予肯定答復，47%則持否定態度。相比之下，73%的選民認為科莫具備“勝任該職位的經驗”。

商界也存在擔憂。知名投資者比爾·阿克曼在社交平臺X表示，馬姆達尼的“反商業政策，包括提高企業稅，將扼殺紐約市的就業機會，并導致企業外遷”。

不過，曼哈頓區長馬克·萊文指出，有別于部分左翼民主黨人，馬姆達尼在初選后展現了收斂既往立場與團結其他陣營的意愿。初選結束后，馬姆達尼的競選團隊立即匯編了當地頂級商業領袖名單，并逐一致電聯系，強調他致力于建立聯盟并保持溝通渠道開放的意愿。“在我們記憶中，這是首位在初選后主動與反對派建立溝通的競選者。”萊文說。

也有不少評論認為，在紐約市長選舉告捷后，民主黨能否繼續延續“馬姆達尼旋風”也是個問題。BBC分析稱，在自由派占多數的紐約市，馬姆達尼或許能憑借其進步綱領和競選策略贏得勝利，但在全國范圍內打開知名度并非易事。

最大的難點在于爭取黨內高層的背書。對于在2024年大選中輸掉所有搖擺州的民主黨而言，爭取中間派選民，避免過度向進步陣營傾斜，已成為黨內心照不宣的選擇。有鑒于此，國會民主黨人也一直對這股“馬姆達尼旋風”保持謹小慎微的態度，即一邊贊揚馬姆達尼，一邊又與之保持距離。

在4日選舉前，兩位紐約出身的民主黨“大佬”對馬姆達尼的崛起持淡化態度，甚至沉默以對。參議院少數黨領袖查克·舒默仍未公開支持，而是被記者追問時丟下一句“仍在商談”。在回避同樣的問題數周后，眾議院少數黨領袖哈基姆·杰弗里斯終于在提前投票首日的前一天表示，他將支持馬姆達尼以及“整個紐約市的民主黨候選人”。

民主黨策略師表示，馬姆達尼給黨內建制派帶來了“麻煩”，理由是“無論多么溫和的民主黨人，都已經被特朗普等共和黨人貼上社會主義者的標簽”。一份共和黨中期選舉戰略備忘錄更是印證了他們的想法，馬姆達尼可能成為民主黨爭奪國會控制權的負資產。

馬姆達尼勝選后，他與紐約出身的特朗普之間的激烈爭論很可能成為人們持續關注的話題。特朗普曾稱馬姆達尼為“共產主義瘋子”和“隨時可能釀成災難的人”。而馬姆達尼此前則表示，為了紐約市的利益，他會嘗試與特朗普合作，但也不會屈服于特朗普的威懾。鑒于雙方政治立場看似水火不容，總統與馬姆達尼之間的關系，很可能將成為美國政壇的又一處角力場。

不過分析指出，馬姆達尼的成功也有可能成為更廣泛政治趨勢的“實驗室”。他在一個被認為非常左翼、非常自由的城市里以激進但可動員的議程取得領先，這可能會被全美其他城市左翼候選人或進步勢力所模仿，盡管紐約市具有其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