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元末那年頭，人命比草還賤。天災人禍一起來，官府比土匪還狠，好人活不長，壞人樂逍遙。鄉下的姑娘，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嫁個好人家，有一口飽飯吃，一輩子也就這么過去了。
可這世道，就像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潑婦，你越是想安穩，它越是把你往死路上逼。有時候，人走到絕路上，一根繩子都打好結了，偏偏就有人跟你說，別急著死，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這話聽起來，像瘋話，可在那樣的年頭，瘋話，往往比真話還管用。
01
至正十一年的秋天，濠州馬家莊的天，是灰色的。
馬秀英跪在自家的爛泥地上，哭得嗓子都啞了。她面前的地上，扔著一張退婚的庚帖，和幾斗發了霉、生了蟲的陳米。
鄰村地主王屠戶家來人了。不是來商量婚期，是來退婚的。
理由寫得明明白白，王屠戶家請了鎮上的算命瞎子，給自家那個傻兒子和馬秀英合了八字。瞎子說，馬秀英的八字太硬，是典型的“白虎”，克夫。要是娶進了門，輕則家宅不寧，重則沒病沒災地死人。
這當然是瞎話。
村里誰不知道，王屠戶最近攀上了縣里張主簿，想把閨女嫁過去，跟官家做親。他那傻兒子，早就許給了馬秀英。現在想毀婚，總得找個由頭。往女人身上潑臟水，說她八字不好，是最省事，也最惡毒的法子。
王屠戶家送來的“補償”，是幾斗發霉的陳米，還有兩尺織得跟漁網一樣的粗布。這不叫補償，這叫羞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他馬秀英，在他王屠戶眼里，就連這幾斗霉米都不如。
這門親事，當初是馬秀英的爹馬老漢，用家里僅有的三畝薄田做聘禮，才換來的。他沒兒子，指望女兒嫁到地主家，不受凍，不受餓，以后還能接濟一下家里。
現在，婚事黃了，田沒了，女兒的名聲，也徹底毀了。
在那個年頭，一個鄉下姑娘，被人退了婚，這輩子就算是完了。走到哪，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馬老漢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就噴出了一口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病不起。
家里的天，一下子就塌了。
村里的風言風語，像刀子一樣，一句一句往馬秀英心里捅。她那不成器的叔父馬三叔，更是趁火打劫，天天上門來鬧，說他家是絕戶，占著祖上的屋子晦氣，逼著他們姐弟倆趕緊搬走，好把這三間破茅草屋給占了。
馬秀英看著病榻上氣息奄奄的父親，又看了看旁邊餓得面黃肌瘦、只有十歲的弟弟，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罩住了，怎么掙扎，都喘不過氣來。
她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爹快死了，弟弟還小，田沒了，名聲也臭了。她看不到一丁點活路。
那天深夜，風刮得像鬼哭。
馬秀英就著昏暗的豆油燈，用一截燒黑的木炭，在一塊破布上，歪歪扭扭地寫好了遺書，托鄰居家的嬸子，照顧一下她那可憐的弟弟。
然后，她揣著一尺早已準備好的白綾，悄悄地走出了家門。她沒有哭，眼淚，早就在這幾天里流干了。
她走進了村口那座破敗得只剩下三面墻的山神廟。
02
山神廟里，比外面還冷。
神龕上的山神爺，臉都爛了半邊，泥塑的身體上，到處都是裂紋。神像上掛滿了蜘蛛網，也不知多久沒人來上過一炷香了。
馬秀英跪在冰冷的地上，對著那尊半邊臉的神像，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她求山神爺發發慈悲，保佑她爹能好起來，保佑她弟弟以后能有口飯吃。
磕完頭，她站起身，環顧四周。
她搬來一張不知道斷了幾條腿的破供桌，晃晃悠悠地擺在房梁下面。她把那尺白綾，甩過落滿了灰塵的房梁，雙手并用，打了個解不開的死結。
她踩上那張吱呀作響的桌子，閉上眼睛，眼角流下了最后一滴淚。她想起了早死的娘，想起了爹拉著她粗糙的手，對她說：“秀英啊，爹沒本事，讓你跟著受苦了。”
她把頭，伸進了那個冰冷的、白色的繩圈里。
下輩子，再也不做女人了。她心里想著。
她雙腳用力一蹬，踢開了腳下的破桌子。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力量，瞬間就勒住了她的脖子。她感覺自己喘不上氣來，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眼前的景象開始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
死亡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就在她即將失去所有意識的時候。
突然，“唰”的一聲脆響，在她耳邊響起。
脖子上那股能把人撕裂的力量，瞬間就消失了。
她整個人，像一袋子破布，從半空中重重地摔了下來，砸在堅硬的泥地上，摔得她七葷八素。
她驚魂未定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嗽著，貪婪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
她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道袍，背著一個半舊藥箱的老者，正站在她的面前。
他的手里，拿著一把還泛著寒光的剪刀。那把剪刀，剛剛剪斷了懸在她脖子上的那尺白綾。
“傻丫頭，”那老者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滄桑，“一根破繩子，就想了結你這潑天的富貴？”
馬秀英趴在地上，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老者，一時竟忘了哭泣。她以為，自己是碰上了什么瘋子。
她哭著讓他別管自己的閑事，讓自己死了算了。
那游方郎中，也就是劉伯溫，沒有去扶她，也沒有安慰她。他反而背著手，圍著趴在地上的馬秀英，走了兩圈，嘴里還發出“嘖嘖”的稱奇聲。
“龍額鳳目，地閣方圓，骨相清奇，此乃大貴之相啊。”
“尋常人家的屋檐，可容不下你這只還沒長毛的金鳳凰。”
他俯下身，那雙深邃得像星空一樣的眼睛，盯著馬秀英，一字一頓地，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莫急，莫急著死。”
“你的夫君，不是那地主家的傻兒子。他，是未來的天子。”
“你，有皇后之命！”
03
馬秀英當然不相信這瘋子說的瘋言瘋語。
皇后？天子？那種話本里才有的東西，怎么可能跟她這種連飯都吃不上的農家丫頭扯上關系。
但是，她想死的念頭，卻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怪郎中，給硬生生地打斷了。她看著手里那截斷了的白綾，心里頭，那股子求死的決絕，不知怎么就散了。
劉伯溫見她不再尋死，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紙包，遞給她。
“這里面是三七和川芎。拿回去，給你爹熬水喝。能不能救命不好說，但吊住他一口氣，還是能做到的。”
他又留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緣分未到，不必強求。安心等待，七日之內，必有轉機。”
說完，他也不管馬秀英信不信，就背著他的藥箱，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飄然而去了。仿佛他出現在這里，就是為了剪斷那根繩子，說那幾句瘋話。
馬秀英在破廟里坐了很久。最后，她還是攥著那個小小的藥包，將信將疑地回了家。
她用家里僅有的一點柴火，把那包草藥給父親熬了湯，撬開父親干裂的嘴唇，一勺一勺地喂了下去。
沒想到，奇跡真的發生了。
到了后半夜，她爹那滾燙的額頭，竟然真的退了燒。第二天早上，人也清醒了一些，能喝下小半碗米湯了。
這件事，讓馬秀英對那個神秘的郎中，有了一絲說不清的敬畏。
接下來的幾天，她就靠著給村里人縫縫補補，去山里挖些能吃的野菜，艱難地維持著一家三口的生計。她心里，卻在默默地數著日子。
一天，兩天，三天……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個所謂的“轉機”，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到了第六天傍晚，家里的米缸，見了底。弟弟餓得抱著她的腿，直哭。她爹躺在炕上，又開始說胡話了。馬秀英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她覺得，自己是被那個瘋郎中給騙了。
就在她抱著弟弟，再一次陷入絕望的時候。
院子那扇破敗的木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了。
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得像個叫花子的年輕人，站在了門口。
這人身材很高大，面相也生得奇特，額骨高高地聳起，下巴又寬又厚，長得實在算不上好看。
馬秀英認得他。他叫朱重八，是皇覺寺里一個剃度的小和尚。前幾年鬧饑荒的時候，他和他那幫師兄弟，在村里討過飯。馬秀英看他可憐，曾經偷偷給了他半碗地瓜粥。
“妹子，我聽說叔病了，就……就過來看看。”朱重八看到馬家這凄慘的光景，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憨厚地撓了撓頭。他也是因為寺廟遭了兵禍，被一把火燒了，才還了俗，在家鄉一帶四處流浪，勉強糊口。
朱重八說著，小心翼翼地從自己那破爛不堪的懷里，掏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
他打開油布包，里面，竟然是半只還冒著熱氣的燒雞，和兩個又大又白的白面饅頭。
在那個連草根樹皮都快被人吃光的年頭，這半只燒雞，這兩個白面饅頭，簡直就是救命的珍饈！
“妹子，快，快拿去給叔和兄弟吃。”朱重八把東西硬塞到馬秀英的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這是我今天……從一個大戶人家那里，‘化緣’化來的。”
馬秀英捧著手里還帶著溫度的燒雞和饅頭，那股久違的肉香和麥香，一個勁兒地往她鼻子里鉆。她看著眼前這個明明自己都快餓死了，卻還把吃的省下來給別人的朱重八，眼淚再也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奪眶而出。
她忽然想起了那個游方郎中說的話，“七日之內，必有轉機”。
難道，這個自己曾經無意中施舍過一碗飯的乞丐，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轉機”？
她顫抖著嘴唇，剛想開口說一聲“謝謝”。
院子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一陣囂張的叫罵聲。
鄰村的王屠戶，帶著十幾個手持棍棒的家丁，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他一眼就看到了馬秀英手里的燒雞，又看了看站在屋里的朱重八。
王屠戶指著朱重八的鼻子，怒吼道：
“好你個偷雞賊！原來是躲在這里！給我打！往死里打！”
馬秀英瞬間就明白了那燒雞的來歷。她看著被十幾個壯漢圍在中間，手無寸鐵的朱重八，嚇得魂飛魄散。
04
“住手！”
就在家丁們手里的棍棒，即將要落到朱重八身上的時候。馬秀英尖叫一聲，抄起門邊用來搟面條的搟面杖，像一頭被惹怒了的母獅子，張開雙臂，死死地擋在了朱重八的身前。
“不準打他！”她瞪著一雙哭紅了的眼睛，對著王屠戶吼道，“雞，是我讓他去偷的！有本事，你們沖我來！要打就打我！”
她性子剛烈，也知道，在這樣的亂世，偷東西被抓住，打死都算是輕的。她把這事認下來，自己很可能會被活活打死。但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因為給自己送一口吃的，而被人打死。
朱重八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姑娘，竟然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護著自己。
一股說不清是感動還是什么的熱血，猛地就涌上了他的頭。
他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馬秀英，對著那十幾個家丁，赤手空拳地就沖了上去。
“你們這幫狗娘養的！有本事沖我來！”
朱重八沒正經練過什么武藝。但他在皇覺寺里挑過水，砍過柴，天生就有一股子蠻力。后來還俗，為了跟野狗搶食，為了不在街頭被人欺負，他更是練出了一身不要命的狠勁。
他打起架來，沒有章法，全憑一股子蠻勁，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那十幾個平日里只知道欺負老實人的家丁，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不了他。
場面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就在這混亂之中，那個神秘的游方郎中劉伯溫，又像鬼魅一樣，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只見他身形一晃，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只是在幾個關鍵的家丁手腕上，輕輕一拂。那些家丁就“哎呦”一聲，手里的棍棒都掉在了地上。
場面，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劉伯溫從懷里，拿出一封寫好了的信，走到已經嚇得臉色發白的王屠戶面前，冷冷地把信拍在了他的胸口上。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濠州城的郭子興郭元帥，正在招兵買馬，擴充實力。這位朱兄弟，是他老人家，點名要的人才。”
“你今天，要是敢動他一根汗毛。明天，郭元帥的兵馬，就能踏平你家的院子，把你掛在旗桿上風干。”
王屠戶不認得劉伯溫是誰。但“郭子興”這個名頭，在濠州這一帶，簡直比官府的告示還好用。那是紅巾軍里最大的一支隊伍的首領，手下有幾萬兵馬，殺官造反，殺人不眨眼。
王屠戶一聽這話，嚇得腿都軟了，哪里還敢再多說半個字。他連滾帶爬地帶著那幫飯桶家丁，屁滾尿流地溜了。
一場危機，就這么化解了。
劉伯溫走到還有些發愣的朱重八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丈夫，生于亂世，豈能郁郁久居人下，與乞丐為伍？”
“濠州的郭元帥，求賢若渴。你若是有志氣，就拿著我的信，去投奔他。或許，能博個封妻蔭子，光宗耀主。”
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旁邊那個還在驚魂未定、卻依舊緊緊握著搟面杖的馬秀英。
他對朱重八說：“這個姑娘，面相不凡，有大貴之相。你若是能娶她為妻，必然能龍虎相濟，風云際會，成就一番霸業。”
05
劉伯溫的話，像一把火，徹底點燃了朱重八心中那顆不甘平凡的野心。
他本來就不甘心一輩子當個和尚，當個乞丐。他覺得，自己生來，就不是池中之物。如今，天下大亂，官逼民反，到處都是揭竿而起的英雄豪杰。這對他來說，正是出人頭地，建功立業的好時候。
他決定了，他要去投奔郭子興。
在離開之前，他去向還躺在病床上的馬老漢辭行。
馬老漢拉著朱重八的手，渾濁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絲清明。他知道，自己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把朱重八和馬秀英，叫到了床前。
他看著朱重八，喘著氣說：“重八啊，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叔這輩子，窮困潦倒，也沒啥能給你的。”
“我就把秀英，許配給你了。”
“你以后要是發達了，有了出息，別忘了，給她一碗飽飯吃，就行了。”
朱重八看著眼前這個在彌留之際，還在為女兒的將來操心的老人，又看了看旁邊那個為了自己，敢跟地主惡霸拼命的姑娘。他這個鐵打的漢子，眼睛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他對著馬老漢，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叔，您放心。只要我朱重八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秀英妹子，再受半點委屈！”
就這樣，在一間四面漏風的破茅屋里，以天地為證，以一個躺在病榻上、即將離世的老父親為主婚人，馬秀英，嫁給了朱重八。
沒有嫁妝，沒有宴席，甚至沒有一件像樣的紅衣服。桌上擺著的，只有一碗清可見底的、用野菜煮的湯。
但是，馬秀英的心里，卻覺得比當初要嫁給地主家的那個傻兒子，要踏實得多。她看著眼前這個雖然貧窮、但卻有情有義的男人，覺得自己的下半輩子，有了依靠。
幾天后，馬老漢就去世了。
安葬了父親之后，朱重八告別了新婚的妻子和年幼的妻弟，懷里揣著劉伯溫的那封推薦信，獨自一人，前往濠州城，投奔了郭子興。
朱重八就像一條被困在淺灘的蛟龍，一入了江海，便攪動起無邊的風浪。
他作戰勇猛，身先士卒，從來不怕死。他又有點小聰明，腦子活，懂得籠絡人心。
很快，他就在軍中嶄露頭角。在一次血戰中，他為了救郭子興，身中三箭，硬是把郭子興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
郭子興大為感動，對他另眼相看。
不到半年的時間，朱重八就從一個無名小卒，一路做到了郭子興最信任的親兵隊長，手底下也管著百十號人了。
06
朱重八在軍中站穩了腳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把他那還在鄉下受苦的媳婦馬秀英，和她那半大的弟弟，接到了濠州城里。
馬秀英終于過上了她夢寐以求的日子。不用再擔心下一頓飯在哪里，不用再穿那些補了又補的破衣服。
但是，她很快就發現，事情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