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相機放下,先吃飯吧。”
老張的聲音像是從一口枯井里撈出來的,帶著潮濕的石壁上的回響。
林風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屬機身上蜷縮了一下,沒有回頭。
“我還不餓?!?/p>
他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停住了,那個沉默如山的老人似乎在用目光灼燒他的后背。
過了很久,那聲音才又一次響起,像是嘆息,又像是一句古老的讖語。
“你扛著那東西,就像扛著一口棺材。”
“那里面裝著的,是你自己吧?!?/p>
01
林風覺得自己是被城市吐出來的一塊嚼干了的口香糖。
黏在了這片綠得發黑的深山里。
他來的時候,一輛破舊的客車把他扔在村口,揚起的塵土像是給他辦了一場無聲的送葬儀式。
那塵土里有干枯的牲畜糞便的味道,還有某種植物腐爛后漚出來的甜腥氣。
村里的人隔著窗戶的縫隙打量他,目光像許多生了銹的探針。
他背著那個巨大的攝影包,里面的器材比他這個人都金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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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機,鏡頭,還有他那顆被掏空了的心,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背上。
他在村子最里頭租了一間舊木屋。
房東是個豁了牙的老太太,收租金的時候,枯樹枝一樣的手指在他遞過去的鈔票上反復摩挲,好像要把它磨出漿來。
木屋的窗戶正對著一片望不到頭的墨綠色山巒。
那綠色濃稠得像是要滴下來,把整個屋子都淹沒。
他開始每天都往山里鉆。
像一頭迷路的野獸,漫無目的地在林子里穿行。
他想拍點什么。
拍一些能讓他重新感覺到活著的東西。
他把這個系列命名為《山寂》。
一個聽起來就泛著青苔氣的名字。
可他失敗了。
鏡頭里的山,死氣沉沉。
鏡頭里的樹,張牙舞爪。
鏡頭里的光,像是給一具尸體打上的防腐劑。
他拍下的每一張照片,都像是他自己的遺照。
沒有靈魂。
他開始懷疑,是山沒有靈魂,還是他自己沒有。
后來,他漸漸感覺到了不對勁。
這山里似乎有一雙眼睛。
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藏在樹葉的背后,藏在巖石的影子里,藏在流動的溪水里。
有時候,他正對著一朵晨露未干的蘑菇對焦,取景器里會突然滾進來一顆小小的野果,帶著清晨的涼氣。
有時候,他在一塊青石上打盹,醒來時會發現身邊多了一串用狗尾巴草編成的小兔子,耳朵還煞有介事地豎著。
還有一次,他專心致志地拍攝一掛從懸崖上垂下的藤蔓,鏡頭拉近,才發現藤蔓的末梢被人精心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他覺得自己的后背一直在發毛。
像是有個鬼魅跟隨著他。
一個調皮的,帶著草木清香的鬼魅。
他去村口的小賣部買煙,跟那個總是在打瞌C睡的店主打聽。
店主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渾濁的眼珠子轉了半天。
“山里的仙女唄?!钡曛鲬醒笱蟮卣f,“還能是誰,守林人老張家那個野丫頭?!?/p>
野丫頭。
林風在嘴里咀嚼著這三個字,嘗到了一股混合著野性和神秘的味道。
那是一個無比炎熱的午后。
太陽像一個白色的火球,把空氣都烤得扭曲變形。
知了的叫聲黏稠得像一灘化不開的糖漿,死死地粘在人的耳膜上。
林風覺得自己快要被汗水腌透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水聲。
那水聲像是天籟,把他從瀕死的邊緣拽了回來。
他撥開一片比人還高的蕨類植物,眼前豁然開朗。
一掛瀑布。
像一條白色的綢緞,從翠綠的崖壁上撕裂開來,狠狠地砸進底下的一汪碧潭。
水汽蒸騰,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很久。
確認了四周沒有任何人跡。
那種原始的,屬于雄性動物的沖動瞬間占據了他的大腦。
他迅速地脫掉了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T恤和長褲,把它們和那臺寶貝相機一起放在一塊干燥的巖石上。
然后,他幾乎是逃一般地沖進了水潭。
冰涼的潭水像無數根細小的針,刺入他滾燙的皮膚。
他舒服得長出了一口氣。
仿佛連同身體里的燥熱和心里的煩悶,都被這潭水一并洗去了。
他走到瀑布底下,閉上眼睛,仰起頭,任由那巨大的水流沖擊著他的身體。
轟隆隆的水聲隔絕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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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與這片山水融為一體的時候。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像一把鋒利的錐子,刺破了厚重的水幕,鉆進了他的耳朵里。
那笑聲清脆,狡黠,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
林風猛地睜開眼睛。
陽光刺得他一陣暈眩。
他下意識地看向岸邊自己放衣物的那塊巖石。
空空如也。
他的心臟猛地一沉。
緊接著,那笑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他聽清了方位。
他扭過頭,看見在水潭的另一邊,一塊巨大的、長滿了青苔的巖石后面,探出了一個腦袋。
一個扎著兩條烏黑麻花辮的腦袋。
女孩的皮膚是那種常年被日光親吻過的小麥色,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兩顆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
她的手里,正悠閑地晃動著一件東西。
一件他無比熟悉的,灰色的T恤。
是他的衣服。
“喂?!绷诛L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
女孩倚著巖石,咯咯地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你喊我五聲好姐姐,我立馬還你?!?/p>
她的聲音和她的笑聲一樣清脆,帶著山泉水一般的甘冽,卻說著讓他想鉆進水底淹死的話。
林風感覺自己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他確信,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比被扔進開水里的蝦子還要紅。
“你把衣服還給我。”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穩,但尾音還是控制不住地有些發顫。
“就不還?!迸阉腡T恤在手指上繞了一個圈,沖他做了個鬼臉,“除非你喊?!?/p>
林風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赤身裸體地站在水里,而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正拿著他的衣服在岸上要挾他。
這算什么事。
“你這是不道德的?!彼锪税胩欤锍鰜磉@么一句話。
“道德是什么?”女孩好奇地歪了歪頭,“能吃嗎?”
林風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跟一個山里的野丫頭講道德,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他試著朝她走了兩步,水潭底的鵝卵石硌得他腳底生疼。
女孩立刻警覺地站直了身體,像一頭受驚的小鹿。
“你別過來啊。”她威脅道,“你再過來,我就把你的衣服掛到那邊的樹上去,讓山里過路的鳥都看看。”
林風立刻停住了腳步。
他毫不懷疑她能干出這種事。
兩人就這樣隔著一汪清澈的潭水對峙著。
一個在水里,狼狽不堪。
一個在岸上,得意洋洋。
太陽依舊毒辣,但林風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你到底想怎么樣?”他有些泄氣了。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迸⒒瘟嘶问掷锏囊路袷窃诨蝿右幻鎰倮钠鞄茫昂拔迓暫媒憬悖宦暥疾荒苌?。”
林風的嘴唇翕動了幾下。
那幾個字就像灌了鉛一樣沉,堵在他的喉嚨里。
他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管一個看起來最多二十歲的丫頭片子叫姐姐。
這傳出去,他還怎么做人。
“你……”
“嗯?”女孩挑了挑眉毛,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滿是期待和看好戲的促狹。
林a風深吸了一口氣。
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算了。
尊嚴在光著身子被圍觀的窘境面前,一文不值。
“好……好姐姐?!彼麕缀跏菑难揽p里擠出這三個字,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什么?風太大,我聽不見。”女孩把手攏在耳朵邊,一臉無辜地大聲喊道。
放屁。
這里四面環山,一絲風都沒有。
林風閉上眼睛,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
“好姐姐。”他提高了音量。
“這是第一聲,還有四聲呢?!迸㈤_始掰著手指頭數數。
“好姐姐?!?/p>
“好姐姐?!?/p>
“好姐姐?!?/p>
“最后一聲啦?!迸⑿Φ酶_心了,眼睛都彎成了一彎新月。
林風覺得自己的臉皮已經被扔在地上,又被踩上了幾腳。
他破罐子破摔地大喊了一聲:“好姐姐!”
喊聲在山谷里回蕩,驚起了一片飛鳥。
女孩似乎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
她咯咯地笑著,把手里的衣服朝他扔了過來。
衣服在空中劃過一道灰色的弧線,準確無誤地落在了他面前的水面上,然后迅速地濕成一團。
“給你啦。”女孩說完,沖他揮了揮手,然后像一只輕盈的羚羊,轉身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密林深處。
只留下一串漸漸遠去的笑聲。
林風站在水里,看著漂在水面上的濕衣服,又看了看女孩消失的方向,半天沒回過神來。
他就這樣,被一個素未謀面的野丫頭給徹頭徹尾地戲耍了一番。
他撈起那件濕透的T恤,擰了擰水,狼狽地穿在身上。
冰冷的布料貼在皮膚上,讓他打了個哆嗦。
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叫什么名字。
但他記住了那雙像黑曜石一樣明亮的眼睛。
還有那句,“你喊我五聲好姐姐”。
這筆賬,他記下了。
02
從那天起,林風進山的時候,就不再只是一個單純的攝影師了。
他還成了一個疑神疑鬼的偵探。
他的耳朵像雷達一樣時刻搜索著附近任何可疑的聲響。
他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每一片可能藏人的樹叢。
可那個野丫頭,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心里的那點憤懣,漸漸地,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所取代。
他甚至開始有點懷念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
至少那證明,在這片寂靜得讓人發慌的山林里,除了他自己,還有一個活物。
他的創作依舊毫無進展。
相機里的照片越積越多,廢片也越積越多。
他開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聽著窗外的蟲鳴,感覺自己像一塊正在被黑暗慢慢吞噬的石頭。
一個星期后的清晨,他決定去拍日出。
村里人說,東邊那座最高的山峰,叫“望天頂”,是看日出云海最好的地方。
他凌晨三點就起了床。
背著沉重的器材,打著手電筒,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
天還沒亮,山里就起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霧。
那霧像是有生命一樣,濕冷黏膩,從四面八方包裹過來,要把他活活吞噬。
手電筒的光柱在濃霧里,變成了一團昏黃的、模糊的光暈,只能照亮眼前不到三米的地方。
林風憑著記憶和感覺往前走。
走著走著,他發現自己迷路了。
周圍的景物全都變得陌生而詭異。
那些平日里看起來靜默的樹,在霧中扭曲成了各種猙獰的姿態,像一個個從地里冒出來的妖魔。
他的心開始慌了。
他停下腳步,拿出手機。
沒有信號。
一格都沒有。
冷汗瞬間從他的額頭上冒了出來。
他開始大聲呼喊。
“有人嗎?”
回應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聲,在空曠的山谷里飄蕩,顯得格外詭異和凄涼。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
一個清脆的聲音,像一把小石子,突然投進了他那潭死水般的心里。
“喂,城里人,你在這里哭喪呢?”
林風猛地抬起頭。
只見在他前方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倚著一個人影。
那人影在濃霧中若隱若現,看不真切。
但那個聲音,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是那個野丫頭。
“是你?”林風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
人影從樹下走了出來,漸漸清晰。
還是那兩條烏黑的麻花辮,還是那雙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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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印花布衣服,赤著腳,腳踝上系著一串小小的銅鈴鐺,隨著她的走動,發出極輕微的叮當聲。
她就是山月。
“不是我,難道是鬼嗎?”山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撇了撇嘴,“看你這蠢樣,肯定是迷路了吧?!?/p>
林風的老臉一紅,沒有反駁。
“我要去望天頂看日出?!彼忉尩馈?/p>
“望天頂?”山月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你走反啦,望天頂在那邊?!?/p>
她伸手指了指他身后完全相反的方向。
林..風的臉更紅了,紅得像煮熟的蝦子。
“我知道一條近路?!鄙皆峦V沽诵Γ嶂^看他,“想不想我帶你去?”
林風猶豫了一下。
他想起上一次在瀑布下的遭遇,心里還有些發怵。
“怎么,怕我把你賣了?”山月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屑地哼了一聲,“就你這細皮嫩肉的,賣到山下也當不了二兩肉賣?!?/p>
林風被她的話堵得一窒。
他咬了咬牙,說:“帶路吧。”
他別無選擇。
山月得意地一笑,轉身就走,腳上的鈴鐺發出一連串輕快的響聲,像是在為她伴奏。
林風趕緊跟了上去。
他很快就發現,山月所謂的“近路”,根本就不是路。
他們在陡峭的山壁上攀爬。
他們在荊棘叢生的灌木林里穿行。
他們甚至從一棵橫倒在深澗上的獨木橋上走了過去。
林風好幾次都差點腳滑摔下去。
而山月,卻像一只靈巧的猿猴,在這些危險的地方如履平地。
她總是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等著他,看到他手腳并用、氣喘吁吁的狼狽樣子,就發出一陣毫不留情的嘲笑。
“城里人,你這體力不行啊。”
“哎喲,小心點,別滾下去了,我可不想下去給你收尸。”
“你的臉怎么白得跟紙一樣,是不是快死了?”
林風累得連跟她斗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只是咬著牙,一聲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他心里憋著一股勁。
一股不想被這個野丫頭看扁的勁。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林風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已經像灌了鉛一樣再也抬不起來的時候。
山月突然停下了腳步。
“到了。”她說。
林風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忘記了所有的疲憊。
他們站在一處懸崖的邊緣。
腳下,是翻滾的云海,像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棉花糖。
遠方,天際線被染上了一層絢麗的橘紅色。
一輪紅日,正從那云海的盡頭,噴薄而出。
萬丈金光,瞬間刺破了云層,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一片燦爛的金色。
林風呆住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景象。
那種雄渾,那種壯美,讓他感到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他下意識地舉起了相機。
瘋狂地按動快門。
他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山月。
他的眼里,只有這片天地,這片云海,這輪日出。
直到太陽完全升起,那股最初的震撼感漸漸平息下來。
他才放下相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回頭,看到山月正靜靜地坐在旁邊的一塊巖石上,雙手托著下巴,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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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上,也映著金色的晨光,那雙明亮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他看不懂的光芒。
“謝謝你?!绷诛L是真心實意地說道。
他知道,如果沒有她,他絕對不可能看到這樣的風景。
“不用謝?!鄙皆缕擦似沧?,從巖石上跳了下來,“我就是想看看,你那個黑疙瘩里,到底能拍出什么花來。”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相機。
林風笑了笑,把相機遞給她。
“想看看嗎?”
山月好奇地接了過去,學著他的樣子,把相機舉到眼前。
“哇。”她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嘆。
顯示屏上,那壯麗的日出云海,被完美地定格了下來。
“你這個……還挺厲害的嘛。”她有些不情愿地承認道。
“是你帶我來的地方厲害?!绷诛L說。
山月沒再說話。
她把相機還給他,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兩個烤得焦黃的紅薯,遞給他一個。
“喏,給你。”
林風接了過來,紅薯還帶著溫熱的暖意。
他掰開紅薯,一股香甜的氣息撲鼻而來。
他咬了一口,軟糯香甜。
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紅薯。
兩人就這樣并排坐在懸崖邊上,沉默地吃著紅薯,看著遠處翻滾的云海。
氣氛不再像來時那樣劍拔弩張。
一種微妙的情愫,在兩人之間悄然滋生。
林風忽然覺得,這個刁蠻、狡黠的野丫頭,似乎也沒有那么討厭了。
他甚至開始覺得,她有點可愛。
這種想法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之后的一段時間,山月像是賴上他了。
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美其名曰,“當你的免費向導”。
實際上,更像是他的一個甩不掉的小尾巴。
她會帶他去采最好吃的野果。
她會帶他去看最漂亮的花。
她會告訴他哪種蘑菇有毒,哪種草藥可以治傷。
她像一本活的《山林百科全書》。
而林風,則成了她最忠實的讀者。
一天下午,林風在他租住的木屋門口,發現了一只受傷的小鳥。
那是一只羽毛翠綠的靈雀,翅膀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正在往外滲著血。
小鳥躺在地上,發出微弱的哀鳴。
林風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
他想把它抱起來,又怕弄疼它,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讓開?!?/p>
山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一把推開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小鳥。
她皺著眉頭檢查了一下傷口。
“被黃鼠狼咬了,還好沒傷到骨頭。”
說完,她轉身就跑進了山里。
過了一會兒,她拿著一大把各種各樣的葉子回來了。
她把那些葉子放在嘴里嚼爛,然后敷在小鳥的傷口上。
又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條布,熟練地給小鳥包扎好。
整個過程,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林風從未見過的溫柔。
林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感覺眼前的這個山月,和那個在瀑布下戲耍他的野丫頭,簡直判若兩人。
“好了?!鄙皆屡牧伺氖?,把包扎好的小鳥放進一個林風用來裝鏡頭的紙盒里。
“這幾天別讓它亂動,每天換一次藥,應該很快就能好?!?/p>
“這些藥……”林風看著那些被嚼爛的草葉,有些遲疑。
“怎么,信不過我?”山月眼睛一瞪,“我從小到大受傷都是用這個治的。”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兩人開始共同照顧這只受傷的小鳥。
林風負責給它喂水喂食。
山月負責給它換藥。
他們之間的交流,也從最初的互相挖苦,變成了討論小鳥的病情。
“今天它的精神好多了?!?/p>
“你看,它開始梳理自己的羽毛了。”
“傷口已經結痂了,應該快好了。”
在這些瑣碎的對話里,兩人之間的距離被迅速拉近了。
林風的相機里,開始不自覺地出現山月的身影。
她蹲在地上給小鳥換藥時認真的側臉。
她爬到樹上摘野果時矯健的身影。
她靠在溪邊的石頭上,用樹葉吹出不成調的曲子時,臉上那種百無聊賴又自得其樂的表情。
他的鏡頭,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開始主動去追尋那個鮮活的、靈動的,像山間精靈一樣的女孩。
他的《山寂》系列,漸漸地,有了另一個名字。
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名字。
《山月》。
又過了幾天,山月說她要去山下的小鎮趕集。
去賣一些她自己采的草藥和山貨。
“喂,城里人,去不去?”她站在林風的木屋門口,沖他喊道,“正好缺個當苦力的。”
林風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去鎮上的路很遠,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
林風主動背上了那個裝滿了山貨的沉重背簍。
山月走在前面,步履輕快,腳上的鈴鐺一路叮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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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跟在她身后,看著她那兩條隨著步伐一晃一晃的麻花辮,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安寧。
到了鎮上,市集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山月像是魚兒回到了水里,立刻就活躍了起來。
她熟練地在一個角落里鋪開一塊布,把背簍里的山貨和草藥一樣一樣地擺放好。
然后就開始大聲吆喝起來。
“瞧一瞧看一看啊,正宗的野山菌,剛從山上采下來的?!?/p>
“上好的金銀花,清熱解毒,泡茶喝最好啦。”
她能說會道,跟每一個來詢問的顧客都聊得熱火朝天。
她精明,會跟人討價還價,一分錢都不肯讓。
她也仗義,看到隔壁攤位賣菜的老奶奶生意不好,會主動幫著吆喝幾聲。
林風站在一旁,看著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山月,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
一個笨拙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闖入者。
就在這時,一個賣麥芽糖的老伯路過。
山月眼睛一亮,拉住了他。
“李伯,給我來兩個孫悟空。”
她掏出錢,拿了兩串畫著孫悟空頭像的麥芽糖,把其中一串遞給了林風。
“喏,給你?!?/p>
林風愣愣地接過麥馬芽糖。
“這是我朋友,城里來的,有點呆?!鄙皆麓蟠蠓椒降馗畈榻B道。
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
李伯笑呵呵地打量了林風幾眼,點了點頭。
林風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一股異樣的暖流,從心底緩緩地流淌開來。
他低頭看著手里的麥芽糖,孫悟空的臉被畫得齜牙咧嘴,有些滑稽。
他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
真甜。
甜到了心里。
03
那顆被城市冰封的心,好像開始融化了。
林風的創作靈感,像山洪一樣爆發了。
他鏡頭下的世界,不再是死氣沉沉的黑白灰。
而是充滿了鮮活的、斑斕的色彩。
那色彩,來自于山月臉上明媚的笑容。
來自于她眼眸里閃爍的星光。
來自于她奔跑時衣袂揚起的弧度。
他拍下的每一張照片,都充滿了生命的氣息。
他知道,那個叫山月的野丫頭,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靈魂”。
她不僅是他的模特,更是他的繆斯。
一個炎熱的午后,和他們初遇時一樣炎熱的午后。
林風心血來潮,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那個瀑布。
他不是為了沖涼。
他只是想回來看看。
看看這個改變了他心境的地方。
瀑布依舊轟鳴,水汽依舊清涼。
他站在水潭邊,回憶著那天下午的狼狽情景,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時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栽在這么一個野丫頭的手里。
而且栽得……心甘情愿。
他把相機和脫下來的外套放在岸邊的巖石上。
就是上一次放衣服的那塊巖石。
然后,他卷起褲腿,走進了及膝的淺水區。
他想用這清涼的潭水,讓自己那顆因為某種情愫而躁動不已的心,稍微冷靜一下。
一陣山風吹過。
帶著樹葉和泥土的氣息。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岸邊的巖石。
他的外套,不見了。
林風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立刻就知道是誰。
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會干這種無聊的事情。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對著空無一人的密林喊道:“山月?!?/p>
過了幾秒鐘。
一個人影,從那塊熟悉的巨巖后面探出了頭。
是山月。
她的手里,拿著他的外套。
臉上的笑容,不再是初見時的那種純粹的狡黠和戲謔。
而是帶著一絲溫柔,一絲羞澀,還有一絲不易察官覺的試探。
“又被我抓到你偷偷來洗澡啦。”她笑著說,聲音卻比平時低了一些。
林風沒有生氣。
他甚至覺得,這種場景的重演,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奇妙感覺。
他從水里走上岸,朝她伸出手。
“把衣服還給我?!彼恼Z氣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寵溺。
山月卻把拿著衣服的手背到了身后。
“你再喊我五聲好姐姐,我就還給你。”她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林風笑了。
他一步步地朝她走近。
“不喊。”他說,“這次,我要自己搶回來。”
他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突然伸手去抓她背在身后的那件外套。
山月驚呼一聲,靈巧地轉身躲開。
兩人就像兩個不知疲倦的孩子,在水潭邊追逐,嬉鬧。
林風故意裝作抓不到她,一次次地讓她從自己的手邊溜走。
山月的笑聲像一串串銀鈴,灑滿了整個山谷。
水花四濺,打濕了兩人的衣衫。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就在林風再一次伸手,抓住了外套的一角時。
他用力一扯,以為這次一定能把衣服奪回來。
然而,意外發生了。
山月沒有像前幾次那樣松手。
她不但沒有松手,反而借著他拉扯的那股力量,猛地向前一步。
整個人,毫無預兆地,撞進了他的懷里。
林風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柔軟和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