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秋天,風里已經帶了涼意。
我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木板車,走在坑洼的土路上,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單調而沉悶。
車上是剛收來的幾袋玉米,沉甸甸的,壓得車軸微微彎曲。
這條路我走了無數遍,閉著眼也能摸到哪個村口有棵歪脖子樹,哪段路下雨天會積滿泥濘。
生活就像這車輪碾出的轍印,清晰,固定,一眼能望到頭。
經過柳溪村口那棵老槐樹時,我習慣性地停下腳步,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樹蔭下,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身影,讓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身影有些熟悉,隔著十來步的距離,午后的陽光透過枝葉斑駁地灑在她身上。
她側對著我,輕輕拍著懷里的孩子,哼著聽不清調子的歌。
等我看清那張臉時,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手心里的汗瞬間濡濕了毛巾。
是謝憐夢。
高中畢業五年了,我沒想過會在這里,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她似乎也覺察到了目光,轉過頭來。
視線相撞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一種復雜的、我讀不懂的情緒。
她看著我,看著我身后那輛破舊的糧車,還有我這一身沾滿灰塵的舊布衫。
她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露出疏遠或客套的表情,反而向前走了兩步,嘴角微微上揚。
那一刻,風吹過槐樹葉子的沙沙聲,遠處田里勞作的吆喝聲,仿佛都消失了。
她看著我,聲音很輕,卻像顆石子投入我心里的深潭。
“景鑠,你還是這么實在。”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越過我,看向了很遠的地方,然后輕輕地說:“有些愛情,是需要靠勇敢來爭取的。”
那句話,和她說話時那種平靜下暗涌的落寞,像一根刺,扎進了我按部就班的生活里。
往后的日子,我推著車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這句話總在耳邊回響。
我并不知道,這次偶然的相遇,這句看似隨口的感慨,會像推倒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悄然改變我和她命運的軌跡。
而我更不知道,隱藏在柳溪村那片看似平靜的屋舍下,一個關于虛偽、秘密和無奈的故事,正等著我去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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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剛蒙蒙亮,我就從那張吱嘎作響的木板床上爬了起來。
院子里還彌漫著破曉前的寒氣,我走到井邊,打上來一桶冰冷的井水。
捧起水用力搓了搓臉,刺骨的涼意瞬間趕走了殘存的睡意。
灶房里的煤爐子已經封了一夜,我拔開蓋子,用火鉗捅了捅,添上幾塊新煤。
藍色的火苗漸漸躥起來,我把裝滿水的大鋁壺坐上去,等著水開。
母親屋里傳來幾聲咳嗽,我隔著門簾問:“媽,好些沒?”
“老毛病,不礙事。”母親的聲音有些虛弱,“鍋里還有倆窩頭,你熱了路上吃。”
我應了一聲,心里有些發沉。
父親的早逝讓家里的擔子早早落在了我肩上,母親身體一直不好。
這收玉米的營生,雖說辛苦,風吹日曬,但好歹能掙些現錢,補貼家用。
水開了,我沖了碗炒面,就著咸菜,把兩個冰冷的窩頭塞進肚子。
然后走到院子角落,檢查那輛陪我走南闖北的木板車。
車胎氣是足的,車軸前幾天剛上了油,發出沉悶聲響的轱轆也緊固好了。
我把那桿大秤、幾條空麻袋和一捆麻繩仔細碼在車板上。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頭院門時,東邊天空才剛泛起魚肚白。
整個村子還沉睡在靜謐里,只有幾聲零星的狗吠和誰家早起的開門聲。
我扶起車把,沉甸甸的車頭壓在手心里,有一種熟悉的踏實感。
車輪碾過村口的土路,揚起細細的塵土。
今天要去的是十里外的張各莊,那邊土地肥,玉米長得飽滿,出的價也公道些。
路兩邊的玉米稈子大多已經枯黃,葉片卷曲著,露出里面金燦燦的玉米棒子。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莊稼成熟后特有的干爽香氣。
我埋著頭,用力推著車,上坡時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
這條路我太熟了,哪個坡陡,哪個彎急,哪里路中間有塊凸起的石頭,都清清楚楚。
路過一片收完的玉米地時,幾個早起的村民正在地里撿拾遺落的玉米。
“景鑠,這么早啊!”有人直起腰跟我打招呼。
“嗯,趕早涼快。”我放慢腳步,笑著回應。
“今天去哪村?咱這地里的玉米可都給你留著呢!”
“先去張各莊轉轉,下午回來經過這兒,少不了收您家的。”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要重復好幾遍。
我這個人嘴笨,不會說漂亮話,就知道實打實地看貨、給價、過秤。
或許正因為這股實在勁兒,周邊幾個村的鄉親都愿意把玉米賣給我。
他們知道我給的價錢公道,秤上不會耍花樣。
太陽漸漸升高,陽光變得有些刺眼。
我摘下草帽扇了扇風,看著前方蜿蜒無盡的上路。
這樣的日子,平淡,勞累,但能看到母親碗里多幾塊肉,藥罐里不缺藥,心里也就踏實了。
至于別的,比如高中畢業時那些模糊的夢想,或者對某個身影的悄悄惦念,早就被這日復一日的奔波,磨得只剩下一點淡淡的影子了。
02
在張各莊收滿了小半車玉米,日頭已經爬到了頭頂。
秋老虎發威,曬得人頭皮發燙,汗水淌進眼睛里,澀得生疼。
我跟最后那戶人家結了賬,把幾張皺巴巴的毛票仔細疊好,塞進貼身的口袋里。
推著明顯沉重了不少的板車,離開了張各莊。
下一個目的地是柳溪村。
柳溪村比我們村和張各莊都富裕些,村里有不少青磚瓦房。
那邊的玉米品種也好,顆粒大,顏色金黃,拉到糧站總能評上個好等級。
去柳溪村要經過一段長長的緩坡,我弓著腰,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車把上。
車輪吃進松軟的土里,每前進一步都很費力。
汗水像小溪一樣順著脊梁骨往下流,濕透了厚厚的粗布汗衫。
好不容易爬到坡頂,我停下來,大口喘著氣,用毛巾胡亂抹著臉上的汗。
站在坡頂,能望見柳溪村那片整齊的房舍,還有村口那棵標志性的老槐樹。
槐樹枝葉茂密,像撐開的一把巨傘,投下好大一片陰涼。
歇了口氣,我扶穩車把,小心地控制著車速,開始下坡。
板車因為載了重,下坡時有一股向前的沖勁,必須用全身力氣往后拽著。
車軸發出持續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越靠近柳溪村,路上的行人稍微多了些。
有挑著擔子去趕集的,有扛著農具下地干活的。
幾個半大的孩子光著腳丫在路上追逐打鬧,看到我的糧車,好奇地湊過來看幾眼。
快到村口老槐樹下時,我放緩了腳步,準備在樹蔭下歇歇腳,喝口水。
樹蔭下站著一個人,是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
她背對著路,面朝著村子方向,身子輕輕搖晃著,似乎在哄孩子睡覺。
我并沒太在意,柳溪村人口多,碰上個帶孩子的婦人再正常不過。
我把車停在樹蔭邊緣,從車把上取下那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仰頭灌了幾口涼白開。
清水下肚,渾身的燥熱被驅散了不少。
我抹了抹嘴,下意識地又朝那個女人的背影望了一眼。
就這一眼,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身影,高挑,纖細,即使抱著孩子,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挺拔。
她身上那件淡藍色的確良襯衫,洗得有些發白,但在這灰撲撲的鄉村背景下,依然顯得格外清爽。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我。
她似乎聽到了我喝水的聲音,或者是感覺到了身后的目光。
哄孩子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慢慢地轉過身。
當她的臉完全轉過來,映入我眼簾時,我手里的水壺差點掉在地上。
時間是下午兩點多,秋日的陽光透過槐樹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的臉龐比幾年前清瘦了些,眉宇間添了些許生活留下的淡淡倦意。
但那雙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像含著一汪秋水。
是她,謝憐夢。
高中時我們班乃至全校那么多男生偷偷傾慕的對象。
那個成績好、長得漂亮、總是安安靜靜坐在教室前排看書的女孩。
那個畢業后再無音訊,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的姑娘。
她就這么突兀地,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滿是塵土的糧車旁。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喉嚨發干,想打個招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個被釘住木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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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滯了。
我能清楚地看到陽光里漂浮的微小塵埃,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聲音。
甚至能看清她眼角淡淡的細紋,和她懷里那個孩子柔軟的發頂。
孩子大約一歲多的樣子,趴在她肩頭,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我。
謝憐夢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從我被汗水浸透的頭發,看到沾滿灰塵的解放鞋。
她的眼神里沒有嘲笑,沒有鄙夷,只是一種平靜的打量,帶著一點點遙遠的回憶。
我下意識地想躲閃,想拉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把臉,卻發現手心里全是汗,手指都有些僵硬。
我這副樣子——穿著打補丁的舊軍褲,汗衫領口磨得發毛,一身汗臭和塵土味。
推著一輛破舊的、堆滿麻袋的板車。
和她記憶里那個穿著干凈校服、坐在教室后排悶頭看書的男同學,差距實在太大了。
一種混合著羞愧和難堪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我甚至想立刻推起車,逃離這個地方。
“蕭景鑠?”
她先開口了,聲音輕輕的,帶著一絲不確定,但又很柔和。
像一陣微風吹過湖面。
她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
高中三年,我們說過的話加起來可能不超過十句。
我這種坐在后排、成績中不溜、家境普通的男生,在她那樣耀眼的女孩眼里,大概就像操場邊的一粒石子。
“是……是我。”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我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臉上的肌肉僵硬,估計比哭還難看。
“真巧,在這里碰到你。”她向前走了兩步,離我更近了些。
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好聞的皂角清香,和我周圍的汗味、塵土味格格不入。
“啊,是,是巧。”我笨拙地回應著,眼神不知道該看哪里,只好盯著她襯衫的第二顆紐扣。
“你這是……”她看了看我的板車,“在收糧食?”
“嗯,收點玉米,拉到鎮上交。”我簡短地回答,不想過多描述自己這賴以糊口的營生。
心里有個聲音在說:看吧,蕭景鑠,你就是個收玉米的,跟人家根本不是一路人。
“挺好的。”她點了點頭,語氣很自然,沒有流露出任何看不起的意思。
她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孩子,輕輕拍著孩子的背。
“你的孩子?”我鼓起勇氣問了一句,目光落在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臉上。
孩子長得很漂亮,眉眼間有她的影子。
“嗯,女兒,叫朵朵,快一歲半了。”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種母性的溫柔光輝。
但那光芒背后,似乎藏著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陰影。
“真好,真乖。”我干巴巴地夸贊著,搜腸刮肚也找不出更合適的詞。
氣氛又有點沉默下來。
只有懷里的朵朵發出幾聲咿咿呀呀的無意義音節。
老槐樹的影子在我們身邊悄悄移動了一點點。
04
一陣風吹過,槐樹葉嘩啦啦地響。
幾片早黃的葉子旋轉著飄落下來,有一片正好落在謝憐夢的肩頭。
她微微側頭,輕輕吹了口氣,葉子便輕盈地滑落下去。
那個動作,自然而優美,帶著一種我從未在村里其他婦女身上見過的氣質。
“畢業以后,好像就沒見過了。”她重新抬起頭,看著我說道。
“是啊,五六年了。”我計算著時間,心里有些感慨。
“同學們都各奔東西了,聯系的也少。”她語氣平靜,像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知道,她高中畢業后,好像是考上了省里的一個師范學校。
在當時,那是了不得的前程,是吃國家糧的人了。
怎么會回到村里,還帶著這么小的孩子?
我心里有疑問,但不敢唐突發問。
畢竟,我們的關系還沒熟悉到可以打聽私事的地步。
“你呢?一直在村里?”她問。
“嗯,沒考上,就回來了。種地,后來……就干了這個。”我指了指板車,實話實說。
在她面前,我覺得任何掩飾都是徒勞的。
“靠力氣吃飯,踏實。”她輕聲說,目光掠過我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胳膊。
然后,她的視線越過我,望向遠處起伏的田野,眼神有些飄忽。
“有時候覺得,在學校里的日子,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悵惘。
我沒有接話。
對我而言,學校生活固然有它的單純美好,但更多的是為生計發愁的沉重。
我那時就知道,大學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夢,早點回家幫襯母親才是正理。
所以我們雖然在同一間教室待了三年,對那段時光的感受,恐怕是天差地別。
“你現在……住在柳溪村?”我換了個話題。
“嗯,嫁到這村了。”她收回目光,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哦……”我應了一聲,心里莫名地有點失落。
雖然早就猜到,但親耳聽到她確認,還是有種說不清的滋味。
像小時候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塊糖,還沒舍得吃,就化掉了。
“我愛人是……是縣里工作的。”她補充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
縣里工作的。
這話在我聽來,更是劃清了我們之間的界限。
她是干部家屬,我是走村串戶的糧販子。
云泥之別。
我更加局促不安,感覺連站著的姿勢都有些別扭。
“那……那挺好的。”我言不由衷地說。
她又看了看我的車,目光在那些鼓鼓囊囊的麻袋上停留了片刻。
“收這一車,很辛苦吧?”她問。
“習慣了,還好。”我故作輕松地聳聳肩,“莊稼人,不怕出力。”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很輕,幾乎被風吹散,但我還是聽到了。
里面包含的情緒,遠比簡單的同情要復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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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懷里的朵朵似乎有些不耐煩,扭動著身子,嘴里發出哼哼聲。
謝憐夢輕輕顛著她,哼起了一支輕柔的搖籃曲。
調子很陌生,不是我聽過的任何一首鄉下小調。
她的聲音低柔婉轉,像春天的溪水潺潺流淌。
我安靜地聽著,不敢打擾。
這一刻,時光仿佛變得柔軟起來,連空氣里漂浮的塵埃都慢下了腳步。
她哼了幾句,朵朵安靜下來,又把頭靠回她肩上。
謝憐夢抬起頭,看著我,嘴角漾開一抹淺淺的笑意。
那笑容里,有疲憊,有溫柔,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東西。
“景鑠,”她叫了我的名字,去掉姓,顯得親切了些,“你還是老樣子,沒什么變化。”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臉頰。
“變了,老了,也糙了。”我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外貌,”她搖搖頭,“是感覺。還是那么……實在,肯下力氣。”
她用的詞是“實在”,而不是“能干”或者“精明”。
我知道,這大概是對我這種性格最貼切的描述了。
不懂得投機取巧,只會埋頭苦干。
在她那些見多識廣的同學、朋友眼里,或許就是“沒出息”的同義詞。
但她的話里,并沒有貶義,反而帶著一點……欣賞?
或許是我的錯覺。
“人就這一把力氣,不用在正道上,還能干啥。”我悶聲回答。
她又看了看我的板車,眼神有些悠遠。
“其實,這樣挺好。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不像有些人,看著走了很遠,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這話里有話,我聽得出來。
但她沒有明說,我也不好追問。
氣氛又沉默下來。
只有遠處田里傳來的幾聲鳥叫,和村里偶爾響起的狗吠。
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我該走了,還要去村里收玉米,晚了今天就趕不回鎮上交糧了。
但腳像生了根,舍不得挪動。
能和她這樣站著說幾句話,像偷來的一段時光。
盡管我們之間隔著巨大的鴻溝,盡管我只是她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
“有些路,選錯了,就難回頭了。”她忽然又低聲說了一句,目光低垂,看著地面。
懷里的朵朵咿呀了一聲,伸出小手抓住了她垂下來的一縷頭發。
她任由孩子抓著,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慈愛和無奈的神情。
然后,她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我,那雙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閃動。
“景鑠,你說,人這一輩子,是不是有些東西,明明很重要,卻因為膽怯,就那么錯過了?”
這個問題太突然,也太沉重。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錯過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讀書的機會,比如……曾經在心里偷偷喜歡她的那份心情。
06
我張了張嘴,喉嚨發緊,沒能立刻發出聲音。
她的問題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漾開一圈圈漣漪。
錯過?膽怯?
這兩個詞精準地戳中了我內心最隱秘的角落。
高中三年,我甚至沒有勇氣跟她多說一句話,沒有勇氣在畢業紀念冊上寫下超出同學范疇的祝福。
那些深夜里輾轉反側時涌起的卑微念頭,最終都被現實壓了下去。
我拿什么去喜歡她?又憑什么去爭取?
家境、成績、前途,我們之間橫亙著太多無法逾越的東西。
所以,我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把那份剛剛萌芽就注定無果的情感,深深埋藏。
我以為時間已經將它風化,但此刻面對她,那顆塵封的種子似乎又輕輕顫動了一下。
“可能……是吧。”我最終給出了一個含糊的回答,避開了她探究的目光。
她似乎并不期待我給出什么深刻的答案,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語氣帶著一種淡淡的追悔。
“那時候總覺得來日方長,總覺得有些話不必急著說,有些事不必急著做。”
“可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路已經走到了這里,再想回頭,已經太難了。”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輕輕拍著孩子的背,眼神飄向村子的方向,帶著一種我無法完全理解的復雜情緒。
那不僅僅是對于青春逝去的感慨,似乎還夾雜著對當下生活的某種……不甘或者無奈。
我忽然想起高中時聽到的一些傳聞。
說她家里條件很好,父母都是文化人,對她期望很高。
她考上師范,應該是符合了家里的期望吧。
那她現在的生活呢?嫁給了縣里的干部,住在相對富裕的柳溪村,看起來似乎不錯。
可為什么,她的話語里,總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落寞?
那個“縣里工作的”愛人,對她好嗎?
這些疑問在我腦子里打轉,但我一個字也不敢問。
那太越界了。
這時,從村子里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穿著干凈的灰色布衫,胳膊上挎著個菜籃子。
“憐夢啊,太陽曬了,快抱孩子回屋吧。”婦人遠遠地就喊道,聲音洪亮。
謝憐夢轉過身,應了一聲:“哎,嬸子,我就回去。”
被稱作嬸子的婦人走近了,好奇地打量了我幾眼,又看看我的糧車。
“收玉米的?”她問,語氣還算客氣。
“嗯,大娘,我來村里收點玉米。”我趕緊回答。
“哦,你去村西頭老孫家問問,他家玉米好像還沒賣。”婦人給我指了個方向。
“謝謝大娘。”
婦人又對謝憐夢說:“家興晚上回來吃飯嗎?我好準備菜。”
謝憐夢的神色似乎淡了一些,語氣平靜:“他說單位有事,不回來了。”
“又忙。”婦人嘀咕了一句,沒再多說,挎著籃子先往村里走了。
這個小小的插曲,似乎打斷了我們之間那種微妙的氛圍。
謝憐夢抱著孩子,對我笑了笑:“你快去忙吧,我也該回去了。”
我點點頭,心里有些悵然若失。
她轉身欲走,卻又停住,回過頭,看著我,很認真地說:“景鑠,有些愛情,是需要靠勇敢來爭取的。”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心中的迷霧。
她不是在感慨人生,她是在對我說。
或者說,她是在透過我,對過去某個膽怯的自己說?
說完,她沒再停留,抱著孩子,轉身走進了柳溪村那條長長的巷子。
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直到消失在巷子的拐角。
我站在原地,很久沒有動彈。
耳邊反復回響著她最后那句話,和她說話時那種混合著鼓勵、遺憾和某種決然的眼神。
秋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從我腳邊掠過。
我扶起車把,推動沉重的板車,吱吱呀呀地駛向柳溪村深處。
但我的心,已經無法像車輪下的轍印那樣清晰平靜了。
那句話,像一顆火種,落在了我早已習慣沉寂的心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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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那次在柳溪村村口的偶遇,之后的好幾天,都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我推著車,走在熟悉的鄉間土路上,看著兩旁熟悉的景色。
但總覺得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謝憐夢最后那句話,總在我腦子里盤旋。
“有些愛情,是需要靠勇敢來爭取的。”
她為什么要對我說這個?是隨口一句人生感慨,還是意有所指?
難道她看出了什么?看出了我當年那點隱秘的心思?
不可能,我掩飾得很好,連我最鐵的哥們都沒察覺。
或許,她只是自己婚姻生活不如意,心有感觸?
那個匆匆一瞥的“嬸子”,提到的“家興”,應該就是她丈夫了。
“又忙”,婦人那句簡單的嘀咕,似乎也透露出一些信息。
這個叫“家興”的男人,經常不回家吃飯嗎?
我心里揣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收玉米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稱糧食時差點算錯賬,幸好那家主人提醒了我。
“景鑠,今天咋回事,魂不守舍的?”賣玉米的大爺笑著打趣我。
我尷尬地笑笑,搪塞過去:“可能有點累著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往柳溪村跑得格外勤快。
借口是柳溪村的玉米成色好,村民們也實在,給的價錢公道。
但內心深處,我知道自己是希望能再碰到她。
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確認她過得好不好。
再次去柳溪村,是在一個下午。
我刻意放慢了收糧的速度,在村子里多轉悠了一會兒。
耳朵也格外留意村民們茶余飯后的閑聊。
“馮干部家那媳婦,真是沒得挑,模樣好,脾氣也好。”
在村頭一棵大樹下,幾個納涼的老太太正在嘮嗑,我假裝整理車上的麻袋,豎起了耳朵。
“是啊,可惜了,嫁過來也沒享什么福。”
“咋了?馮家興不是在縣里當干部嗎?條件多好。”
“條件好頂啥用?男人心不在家里。聽說在外面……哎,不好說。”
一個老太太壓低了聲音,后面的話聽不清了。
但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謝憐夢也是命苦,當初可是咱這一片有名的才女,嫁過來沒多久就生了孩子,男人卻……”
“少說兩句吧,讓人聽見不好。”另一個老太太勸阻道。
談話就此打住,她們又聊起了別家的瑣事。
我推著車,心情復雜地離開了。
那些零碎的閑話,像一塊塊拼圖,慢慢在我腦海里拼湊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謝憐夢的丈夫,那個叫馮家興的縣里干部,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光鮮。
對家庭不負責任?甚至可能在外面有不好的傳聞?
我想起謝憐夢提起“我愛人是縣里工作的”時,那平淡無波的語氣。
想起她眼神里那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和無奈。
想起她關于“錯過”和“膽怯”的感慨。
這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
她過得并不幸福。
這個認知,讓我的心揪了一下。
既有為她感到的不值和心疼,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渺茫的希望的火苗,在心底悄然竄起。
但隨即,我又把這火苗壓了下去。
蕭景鑠,你算個什么呢?一個收玉米的。
就算她過得不好,你又憑什么,又能做什么?
那種熟悉的、因身份差距而產生的自卑感,再次籠罩了我。
我用力推著車,仿佛想把所有不切實際的念頭都碾碎在沉重的車輪下。
08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意越來越濃。
地里的玉米快收完了,我的板車也一趟比一趟裝得滿。
和謝憐夢的那次相遇,以及后來聽到的閑言碎語,像一塊石頭壓在我心里。
我依舊經常去柳溪村,但再也沒在村口遇到過她。
有時,我會推車經過她家附近那條巷子,故意放慢腳步。
希望能看到她抱著孩子出來曬太陽,或者只是聽到院里傳來她說話的聲音。
但每次都失望而歸。
那扇緊閉的院門,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一次,我把收來的玉米送到鎮上的糧站。
過完秤,拿了結算的單據,我推著空車從糧站大院出來。
準備去街邊的小店買兩個燒餅充饑。
就在糧站斜對面,有一家看起來還不錯的國營飯店。
我無意中朝那邊瞥了一眼,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馮家興。
我見過他一次,是幾年前他剛和謝憐夢結婚不久,來村里時遠遠看到的。
他穿著一身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
此刻,他正從飯店里走出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穿著時髦、燙著卷發的年輕女人。
兩人說說笑笑,態度很是親昵。
馮家興甚至還伸手幫那個女人捋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
那動作,自然得不像是一般的同事或者朋友關系。
我的心猛地一沉。
光天化日之下,在鎮上,他就這么毫不避諱?
那個女人是誰?
他們一起吃了飯?馮家興不是經常以“單位忙”為借口不回家嗎?
難道所謂的“忙”,就是陪別的女人吃飯?
一股無名火驀地竄上我的心頭。
為謝憐夢感到不值,也為她感到憤怒。
她那樣一個美好的人,竟然被如此對待。
馮家興和那個女人在飯店門口又說了幾句話,然后一起朝鎮政府的方向走去。
馮家興臉上帶著輕松愉悅的笑容,和我想象中那種對家庭冷漠的丈夫形象,判若兩人。
我站在原地,忘了去買燒餅,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推著空車往回走的路上,我的心情異常沉重。
親眼所見的場景,印證了柳溪村那些風言風語并非空穴來風。
謝憐夢的婚姻,果然存在問題,而且問題不小。
我想起她清瘦的臉龐,眼里的倦怠,還有那句關于“勇敢”的話。
她是否早就知道了?她忍受這樣的生活多久了?
作為一個“外人”,我該怎么辦?
裝作不知道?還是……
一個模糊的、大膽的念頭,開始在我腦海里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