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奶奶是我童年唯一的色彩。父母常年在外打拼,是她用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靈巧的手,為我縫補過綴著小花的布書包,也為我蒸過甜糯的豆沙包。她是個愛美的女人,即便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縱橫的溝壑,她挺直的脊梁和看人時含笑的眼波,依舊透著年輕時大家閨秀的風范。她總說,女人活一輩子,活的就是一種精氣神。
今年,奶奶七十三歲了。
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七十三和八十四是兩道坎,俗稱“閻王不請自己去”。家里人嘴上不說,心里都繃著一根弦。媽媽提議,要為奶奶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壽宴,沖一沖這道坎。奶奶嘴上說著“費那個錢干嘛”,但眼角眉梢的笑意卻藏不住。我知道,她期待著。
壽宴前一周,我陪奶奶去逛街,想為她挑一件像樣的壽服。我們逛遍了市中心所有的大商場,那些現代的、剪裁利落的套裝,奶奶都只是搖搖頭。
“晴晴啊,”她拉著我的手,有些失落地說,“這些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沒魂兒。”
我明白她的意思。奶奶想要的是那種能承載歲月,能講述故事的衣服。就在我們準備打道回府時,穿過一條老舊的商業街,我無意間瞥見了一條深邃的巷子。巷口掛著一塊褪色的木質招牌,上面用篆體刻著三個字——“錦繡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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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家老式旗袍店,門臉窄小,櫥窗里積著薄薄的灰塵,與周圍喧鬧的霓虹燈格格不入。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
“奶奶,我們去哪兒看看?”我提議道。
奶奶的眼睛亮了一下。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陳舊的樟木和絲綢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店里光線昏暗,一排排掛滿了各色旗袍,在幽光中泛著沉靜的光澤。一個戴著老花鏡,身形微胖的男人從柜臺后抬起頭,他就是店主,姓王。
“兩位想看點什么?”王老板的聲音有些沙啞,臉上掛著生意人慣有的、略顯油滑的笑容。
奶奶的目光卻早已被掛在最里面的一件旗袍吸引了。
那是一件墨綠色的真絲旗袍。不是那種鮮亮的翠綠,而是一種深邃的、仿佛沉淀了無數故事的墨綠,像幽靜的深潭。旗袍上用金銀絲線繡著大朵的并蒂蓮花和幾只姿態優雅的仙鶴,繡工精美絕倫,每一根絲線都仿佛在幽暗中呼吸。
“老板,這件可以試試嗎?”奶奶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老板愣了一下,隨即笑道:“老太太好眼光。這可是我們店的鎮店之寶,蘇杭老師傅的手工,存了好些年頭了。”
他取下旗袍,遞到奶奶手中。我湊近了看,那絲綢的觸感冰涼滑膩,像一塊上好的冷玉。但不知為何,我的指尖在觸碰到它的一瞬間,竟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那是一種沁入骨髓的涼意。
奶奶卻像是捧著稀世珍寶。她走進簡陋的試衣間,再出來時,整個店鋪仿佛都安靜了。旗袍完美地貼合著她的身形,那深沉的墨綠色不僅沒有讓她顯得老氣,反而襯得她皮膚愈發白皙,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莊重而典雅的氣質。她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宛如從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里走出來的美人。
“太美了……”我由衷地贊嘆。
奶奶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眶微微泛紅。我知道,她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老板,這件多少錢?”我問。
王老板搓了搓手,報出了一個數字。那個價格,對于這樣一件手工真絲旗袍來說,便宜得有些離譜。我心頭掠過一絲疑慮,但看到奶奶那愛不釋手的樣子,便沒有多想。或許是老店清倉,或許是老板想結個善緣。
“就要這件了。”奶奶當即拍板,生怕我們反悔似的。
付款后,王老板用一個古樸的布袋將旗袍包好,遞給我們。在他轉身的瞬間,我似乎看到他嘴角一絲詭異的弧度,但再看時,他又恢復了那副和氣的模樣。
回家的路上,奶奶一路抱著那個布袋,像個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夕陽的余暉透過車窗,灑在她滿足的側臉上,也灑在那件沉靜的、墨綠色的旗袍上。
那時候的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從那個幽暗的巷子里帶回家的,究竟是什么。
02
旗袍帶回家的第二天,媽媽下班回來,看到了這件新衣。起初,她也和我們一樣,驚嘆于旗袍的精美和奶奶穿上后的風韻。她拿出手機,對著奶奶拍了好幾張照片,奶奶也難得地配合著,擺出各種姿勢,笑得合不攏嘴。
家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直到媽媽拿起旗袍,想仔細看看繡工時,她的臉色突然變了。
“咦?”她發出一聲輕微的驚疑,手指在旗袍的盤扣上摩挲著,“這扣子……怎么是往左邊開的?”
我和奶奶都湊了過去。媽媽指著旗袍的襟口說:“你們看,我們平常穿的衣服,女裝的扣子都是右衽,就是衣襟向右開。這件……它是左衽的。”
我仔細一看,果真如此。盤扣的結扣在左,扣環在右,衣襟是朝左邊掩的。我對此沒什么概念,只覺得或許是某種復古的設計。但媽媽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神里流露出一絲驚恐。
“媽,您把旗袍脫下來,我再看看。”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奶奶有些不悅,但還是順從地脫下了旗袍。媽媽將旗袍平鋪在沙發上,像一個嚴謹的鑒定師,一寸一寸地檢查。她的手指劃過旗袍的側縫,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這衣服的縫邊,怎么都是單線?”她喃喃自語,“活人穿的衣服,講究牢固,縫邊都要用雙線來回縫的。只有……”
她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抬頭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我,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把話說完。但她眼神里的恐懼已經泄露了一切。
“媽,到底怎么了?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我不解地問。
媽媽深吸一口氣,拉著我走到陽臺,壓低了聲音,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音量對我說:“晴晴,你有沒有聽過老一輩的說法?給逝去的人穿的壽衣,有很多講究的。”
“壽衣?”我心頭一跳,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
“對,”媽媽的聲音帶著顫音,“壽衣,不能有口袋,怕帶走陽間的財氣福氣;縫線不能打結,怕后人有解不開的疙瘩;還有……最重要的兩點,就是左衽和單線。古人說,‘生者右衽,死者左衽’,這是陰陽兩隔的規矩,絕對不能錯。而且壽衣的針腳不能走回頭路,所以都是單線縫制,寓意亡者一路好走,不要回頭……”
媽媽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猛地回頭,看向客廳沙發上那件墨綠色的旗袍。此刻,在明亮的燈光下,它非但沒有失去光彩,反而那深沉的綠色顯得更加詭異,金絲銀線繡的蓮花和仙鶴,也仿佛變成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引路圖騰。
那冰涼的觸感,便宜得離譜的價格,老板詭異的笑容……所有被我忽略的細節,在這一刻瞬間串聯起來,形成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
“不可能!”我脫口而出,“誰會把壽衣掛在店里當成普通的旗袍賣?這……這是犯法的吧?”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呢?”媽媽憂心忡忡,“有些黑心的商家,為了處理庫存,或者……或者有些東西來路不明,就……”
我們的對話被奶奶打斷了。她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臉色鐵青地站在我們身后。
“你們兩個在背后嘀嘀咕咕說什么呢?”她冷冷地問。
媽媽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我知道這事瞞不住,也必須說清楚。我硬著頭皮,將媽媽的猜測和擔憂,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奶奶。我盡量用委婉的、科學的語氣,告訴她這可能只是一些過時的迷信,但為了心安,這件衣服我們最好還是拿去退掉。
我原以為奶奶聽了會害怕,或者至少會和我們一樣感到不安。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聽完后,臉上竟然露出了極其憤怒的神情。
“胡說八道!”她猛地一拍陽臺的欄桿,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什么壽衣!我看你們就是見不得我穿件好衣服!我活得好好的,你們就咒我死是不是?七十三歲怎么了?我就不信這個邪!”
“媽,我們不是這個意思……”媽媽急忙解釋。
“不是這個意思是什么意思?”奶奶的眼眶紅了,指著那件旗袍,“我活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看上這么一件稱心的衣服,你們就說是死人穿的!你們安的什么心?是不是盼著我早點走,好給你們省心?”
這話說得太重了,我和媽媽都愣住了。奶奶向來溫和,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她一把從沙發上抓起那件旗袍,緊緊抱在懷里,像是在保護自己最后的尊嚴。
“這件旗袍,我壽宴那天就要穿!誰也別想把它從我這拿走!我看誰敢!”
說完,她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門。
我和媽媽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無力和恐懼。那扇緊閉的房門,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隔開了一個我們無法理解、也無法觸碰的世界。
第二天,我決定自己去找那個王老板問個清楚。我無法忍受這樣一個可怕的疑團盤踞在家里。我獨自來到“錦繡閣”,店里還是那般昏暗。王老板看到我,臉上堆起了笑。
“小姑娘,是你啊,你奶奶穿那旗袍,肯定特別好看吧?”
我開門見山,將我們的疑問——左衽、單線——全都拋了出來,質問他這到底是不是一件壽衣。
王老板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種被冒犯的憤怒。他“啪”地一拍柜臺,聲音比昨天奶奶的還要響亮。
“你這小姑娘,說話怎么這么難聽!我打開門做生意,講究的是誠信!什么壽衣?你看我這像是賣壽衣的店嗎?那叫復古設計,懂不懂?左衽是仿古的制式,顯得有韻味!單線那是我們老師傅手藝好,一氣呵成!你們這些年輕人,什么都不懂,就喜歡胡說八道,咒自己家長輩!”
他言辭激烈,態度強硬,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他甚至指著門口說:“你要是來退貨的,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東西出門,概不退換!你要是再在這胡攪蠻纏,敗我名聲,我可要報警了!”
我被他吼得有些發懵,他的反應太激烈了,激烈得反而更像是在掩飾什么。但我沒有證據,他的話在邏輯上也似乎說得通。最終,我只能在的呵斥聲中,狼狽地離開了“錦繡閣”。
我輸了。而這場失敗,將我們全家,都推向了更深的恐懼深淵。
03
奶奶的固執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在壽宴前的那幾天,她每天都會把旗袍拿出來,對著鏡子試穿許久,臉上露出一種癡迷的神情。我們不敢再勸,家里的氣氛壓抑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面。
壽宴當天,奶奶穿著那件墨綠色的旗袍出現在眾人面前。她化了淡妝,身姿挺拔,確實美得驚人。但那是一種沒有溫度的美,像一尊陳列在博物館里的玉像。她的笑容得體而疏離,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飄到了別處。
宴席上,她幾乎沒怎么吃東西,只是端著茶杯靜靜地坐著。面對親友的祝福,她也只是禮貌性地點頭微笑,反應慢了半拍。我過去敬酒時,輕聲說:“奶奶,您今天真漂亮。”
她緩緩轉頭看我,眼神有些渙散,過了幾秒才說:“晴晴啊,你不覺得……有點冷嗎?”
酒店里暖氣很足,我卻看到她裸露的胳膊上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我碰了碰她的手,冰涼刺骨。
“奶奶,您是不是不舒服?”我擔憂地問。
她搖搖頭,目光落在旗袍的刺繡上,幽幽地說:“沒事,就是覺得這衣服……有點沉。”
壽宴結束后,我們都以為這件不祥的衣服可以被收起來了。但奶奶回到家,根本沒有要換下的意思。她就穿著那身旗袍,坐在沙發上,盯著雪花屏的電視,一動不動。
“奶奶,電視壞了,您休息吧。”
她沒有回頭,聲音飄忽:“別吵,我在聽水聲。”
家里靜得可怕,哪來的水聲?我只覺得后背發涼。
壽宴后的第一天,情況開始急轉直下。奶奶依舊穿著那件旗袍,不肯脫下。她開始在屋子里緩慢地踱步,步伐規律得像一個鐘擺。她不跟我們說話,眼神空洞,嘴里偶爾會冒出幾個意義不明的詞:“花……開了……”“該……走了……”
晚上,我起夜時聽到她房間里傳來悉悉索索的摩擦聲,還有含糊不清的哼唱。那調子古怪又哀傷,完全不是她平時喜歡的戲曲,聽得我毛骨悚然。
壽宴后的第二天,她徹底不吃不喝了。整個人像被抽干了精氣,只是靜靜地坐在窗邊,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那件旗袍穿在她身上超過四十八個小時,卻沒有一絲褶皺,仿佛已經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的皮膚泛出一種不健康的灰白,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衰敗的氣息。
我和媽媽想強行帶她去醫院,可我們一靠近,她喉嚨里就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眼神兇狠,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們被徹底嚇住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生命力,在那件墨綠色旗袍的包裹下,一點一點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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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壽宴后的第三天。
奶奶停止了所有活動。從清晨開始,她就穿著那件旗袍,端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面朝窗戶,一動不動。她的背影挺直得有些僵硬,像一座沉默的石碑。
我和媽媽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看著。
那一晚,我被噩夢驚醒,渾身冷汗。我看了一眼時間,凌晨四點多。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達到了頂點,我再也躺不住,悄悄走出房間。
客廳里,借著窗外微弱的城市燈光,我看到奶奶的剪影依然保持著白天的姿勢,靜靜地坐在那里。
我一步步走近,腳下的地板發出輕微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離她越近,那股寒意就越濃。終于,我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低著頭,像是睡著了。我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探一探她的鼻息。
就在這時,媽媽也被驚醒了。她走出房間,順手打開了客廳的燈。
燈光亮起的瞬間,我看清了奶奶的臉。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種凝固的、近乎詭異的安詳。她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青白色,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已經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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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像潮水般將我淹沒,尖叫聲死死地卡在喉嚨里。
顫抖著摸出手機,用盡全身的力氣按下了那三個數字。
電話接通的瞬間,我崩潰的聲音撕裂了這死寂的凌晨。
“喂……110嗎?我奶奶……我奶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