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辦公室里彌漫著咖啡因和熬夜的混合氣味。
肖子晉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已跳向晚上十一點。
項目經理的頭銜聽著光鮮，背后的壓力卻只有自己知道。
他剛把最新版方案發給客戶，手機就嗡嗡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沈總”兩個字。
這么晚來電，通常意味著緊急任務。
肖子晉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沈光華的聲音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熱情：“子晉啊，還沒下班吧？辛苦了！”
“正準備走，沈總有什么指示？”
“好事！天大的好事！”沈光華笑聲洪亮，“咱們這次打了個漂亮仗，我決定搞個大的！”
“組織全員去云南團建，七天六晚，全程五星級！”
“讓大家好好放松一下，費用公司全包！”
肖子晉一時有些恍惚，疲憊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沖淡了幾分。
公司近年來業績起伏，如此大手筆的投入實屬罕見。
他應和著老板的興奮，心里卻隱約掠過一絲不安。
這不符合沈光華一貫精打細算的風格。
“子晉，你是公司的頂梁柱，這次團建你得幫我多擔待點。”
沈光華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鄭重。
“機票預訂這事，時間緊任務重，行政那邊我怕他們搞不定。”
“你做事我最放心，能不能先幫忙墊付一下？”
“大概四萬左右，回頭找財務報銷，我讓他們給你走加急通道！”
四萬。肖子晉的心猛地一沉。
這筆錢對他而言不是小數，幾乎是他大半年的積蓄。
電話那頭，沈光華的承諾擲地有聲，帶著老板特有的權威感。
可那股莫名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再次纏繞上肖子晉的心頭。
他望著窗外城市的點點燈火，沉默了幾秒。
這通電話，會是他職場生涯的一個轉折點嗎？
他當時并不知道，這個看似尋常的墊付請求，將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連串無法預料的漣漪，最終在遙遠的云南機場，引發一場席卷所有人的風暴。
01
周一清晨，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略顯嘈雜的會議室。
“星光傳媒”全體員工近百號人，難得聚得這么齊。
空氣中漂浮著竊竊私語和好奇的期待。
九點整，沈光華穿著一身熨帖的藏藍色西裝，精神抖擻地踏上講臺。
他拍了拍話筒，滿面紅光，目光掃過臺下每一張面孔。
“各位親愛的伙伴們！”沈光華的聲音透過音響傳遍每個角落，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激昂。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過去一個季度，大家辛苦了！尤其是‘藍海’項目組，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沈光華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肖子晉身上，贊許地點點頭。
肖子晉坐在中排靠過道的位置，微微頷首回應，心里卻談不上輕松。
“藍海”項目前期投入巨大，過程波折，直到上周才勉強驗收回款。
其中的艱辛，只有親身參與的他最清楚。
“公司不會忘記每一位努力付出的員工！”沈光華揮動手臂，加重語氣。
“為了犒勞大家，也為了下半年我們再接再厲，創造更大輝煌——”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我決定，本月下旬，組織全員赴云南團建！為期七天六晚！”
臺下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呼。
“行程包括麗江古城、玉龍雪山、洱海騎行！住宿全程五星級標準！”
沈光華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幅美景。
“所有費用，公司全包！大家只需要帶上好心情，盡情享受！”
熱烈的掌聲瞬間爆發，夾雜著興奮的議論聲。
“沈總威武！”
“太棒了！早就想去云南了！”
“公司這次真是下血本了啊！”
肖子晉跟著鼓掌，嘴角掛著得體的微笑，視線卻掠過興奮的人群，落在前排財務總監傅玉姝的背影上。
傅玉姝坐得筆直，穿著嚴謹的灰色套裝，稀疏的花白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
她只是象征性地拍了幾下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與周圍歡騰的氣氛格格不入。
肖子晉心里那點不安又悄悄探出頭。
傅玉姝是公司的老財務，以嚴謹甚至刻板著稱，對預算控制極嚴。
這樣大規模、高標準的團建支出，按照她的性格，怎么會如此平靜？
“具體行程和安排，由行政部葉興負責協調。”沈光華指了指坐在角落的行政主管葉興。
葉興趕緊站起來，有些拘謹地向大家點頭示意。
他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做事細致但缺乏魄力，平時存在感不高。
“各部門負責人配合好，確保工作交接順暢。”沈光華最后總結道。
“這次團建，就是要讓大家玩得開心，玩得盡興！回來以后，以更好的狀態投入工作！”
會議在持續的熱烈氣氛中結束。
同事們三兩兩結伴離開，臉上都洋溢著喜悅和期待。
“子晉，可以啊！云南走起！”好友周子安從后面摟住肖子晉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周子安是設計部骨干，性格外向，和肖子晉私交甚篤。
“聽說麗江艷遇幾率很高，哥們兒的幸福就指望這次了！”
肖子晉被他逗笑了，暫時拋開了心里的疑慮：“就你這貧嘴，別把人家姑娘嚇跑就行。”
“嘿，我這叫幽默感十足。”周子安擠眉弄眼。
兩人說笑著往工位走，經過財務部門口時，肖子晉瞥見傅玉姝已經端坐在電腦前。
她正對著屏幕敲打鍵盤，側臉線條緊繃，看不出絲毫剛剛經歷過一場“狂歡”的痕跡。
似乎感受到目光，傅玉姝突然抬起頭，視線與肖子晉撞個正著。
那雙透過老花鏡片看過來的眼睛，冷靜、銳利，甚至帶著一絲審視。
肖子晉下意識地移開目光，心里莫名一虛。
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
他加快腳步，和周子安回到了項目組的辦公區。
關于墊付機票的事情，沈光華還沒正式跟他談。
也許，只是他想多了。
老板或許只是想在公開場合先造個勢，具體操作后續再安排。
他打開電腦，開始處理積壓的郵件，試圖將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
但沈光華那熱情洋溢的聲音，和傅玉姝那雙冷靜的眼睛，總在他腦海里交替出現。
02
下午三點，肖子晉正在和組員討論一個技術方案的細節，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
是沈光華秘書打來的：“肖經理，沈總請您現在去他辦公室一趟。”
該來的還是來了。肖子晉心里嘀咕了一句。
他整理了一下襯衫，起身走向走廊盡頭那間最大的辦公室。
沈光華的辦公室裝修得很有格調，紅木書柜，真皮沙發，墻上掛著名家字畫。
寬大的辦公桌上，除了電腦和文件，還擺著一個精致的紫砂茶盤。
此刻，沈光華正坐在茶盤后面，嫻熟地燙杯、洗茶、沏泡。
一股醇厚的普洱茶香彌漫在空氣中。
“子晉來了，快坐。”沈光華熱情地招呼他，遞過一杯剛沏好的茶湯。
“嘗嘗，朋友剛送的老班章，味道正得很。”
肖子晉接過小巧的茶杯，道了聲謝，淺啜一口。
茶確實不錯，入口順滑，回甘悠長。
但他此刻更關心老板叫他來的目的。
“沈總，您找我是為了團建的事？”肖子晉放下茶杯，主動問道。
沈光華呵呵一笑，身體向后靠在寬大的椅背上。
“子晉啊，你就是聰明，一點就透。”
他拿起桌上的平板電腦，滑動幾下，遞給肖子晉。
“你看看，這是行政部剛擬的初步行程，我覺得還不錯。”
肖子晉接過來瀏覽著，行程安排得很滿，確實都是云南的精華景點。
機票預訂的是某大型航空公司的直飛航班，時間也合適。
“看起來很好，大家肯定會很喜歡。”肖子晉中肯地評價道。
“喜歡就好！”沈光華滿意地點頭，隨即話鋒一轉。
“不過呢，現在有個小問題。”他微微前傾身體，壓低了聲音，顯得推心置腹。
“團建預算批是批了，但走完內部流程還需要點時間。”
“可機票不等人啊！尤其是團體票，晚了不僅價格飆升，連座位都保證不了。”
肖子晉的心慢慢提了起來，他隱約猜到了接下來的對話方向。
“行政部小葉，你也知道，人挺負責，但這種需要搶時間、靈活處理的大事，交給他我不太放心。”
沈光華的目光緊緊盯著肖子晉，帶著十足的信任和倚重。
“子晉，你是我最得力的干將，做事穩妥，關鍵時刻靠得住。”
“所以我想，這筆機票款，能不能請你先幫忙墊付一下？”
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這個請求，肖子晉的心臟還是漏跳了一拍。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茶杯。
四萬塊，不是個小數目。他去年底剛買了房，每月房貸壓力不小。
手里的存款，是準備用來裝修和應急的。
看到肖子晉的猶豫，沈光華立刻加重了語氣，臉上笑容不減，眼神卻多了幾分壓迫感。
“子晉，我知道這有點突然，也給你添麻煩了。”
“但這次團建，說到底也是為了犒勞你們這些有功之臣。”
“你放心，就是走個過場，錢絕對不會讓你虧一分！”
沈光華拍著胸脯，信誓旦旦。
“你墊付之后，馬上就可以去找傅總監報銷。”
“我已經跟她打過招呼了，特事特辦，走加急流程，最快三天，錢就能回到你賬上。”
“我以人格擔保！”
辦公室里茶香裊裊，氣氛卻有些凝滯。
肖子晉的理智告訴他，這不合規矩，風險不小。
但沈光華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又是“人格擔保”，又是“特事特辦”，幾乎是堵死了他拒絕的路。
他想起剛剛會議上老板的慷慨激昂，想起同事們興奮的臉龐。
如果因為機票問題導致團建泡湯，他會不會成為眾矢之的？
更重要的是，沈光華特意提到了“藍海”項目的功勞，這其中是否帶著某種暗示？
他的年度獎金和晉升機會，很大程度上都掌握在老板手里。
“沈總，具體金額大概是多少？”肖子晉聽到自己的聲音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初步核算過，全公司九十三人，往返機票加起來，大概四萬出頭。”沈光華立刻報出數字，顯然早有準備。
他拿起桌上的便簽紙，飛快地寫下一個網址和一串代碼。
“這是行政部篩選好的航班信息和團體預訂碼，你登錄這個頁面操作就行。”
便簽紙被推到肖子晉面前，像一張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的判決書。
肖子晉看著那張紙，沉默了幾秒鐘。
他抬頭，對上沈光華充滿期待和不容拒絕的目光。
最終，他伸出手，接過了那張便簽。
“好吧，沈總，我盡快處理。”
沈光華臉上瞬間綻開燦爛的笑容，重重拍了下肖子晉的肩膀。
“好！我就知道沒看錯人！子晉，關鍵時刻還是你頂得上！”
“放心，報銷的事包在我身上，絕不會讓你為難！”
走出老板辦公室，肖子晉感覺手里的便簽紙有些燙手。
走廊里光線明亮，他卻覺得腳步有些沉重。
回到工位，他盯著電腦屏幕上那個預訂頁面，久久沒有動作。
03
下班回到家，已是華燈初上。
肖子晉租住在一棟老式居民樓里，一室一廳，面積不大，但收拾得整潔溫馨。
只是少了點煙火氣。
他脫下西裝外套，松了松領帶，疲憊地倒在沙發上。
腦子里還在反復回放下午和沈光華的對話。
四萬塊。信用卡透支。加急報銷。
這幾個詞像走馬燈一樣轉個不停。
他拿出錢包，抽出幾張信用卡，計算著每張卡的可用額度和還款日。
湊足四萬塊問題不大，但這意味著他未來一兩個月的財務會非常緊張。
萬一……報銷出了什么岔子？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沈光華再怎么精明，也不至于為了四萬塊坑害自己的項目經理吧？
公司雖然不算行業巨頭，但運營一直還算穩定。
也許真是自己多心了，老板只是圖個方便，流程上確實存在時間差。
他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樓下熙攘的街道和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這份工作，他干了五年，從普通職員一步步做到項目經理。
付出了無數個加班加點的不眠之夜。
沈光華雖然有時畫餅，有時壓榨，但總體上，還算給了他發展的空間和相應的回報。
“藍海”項目成功交付，按照慣例，年底應該會有一筆可觀的獎金。
如果因為這點“不配合”，惹得老板不快，影響了獎金甚至前途，似乎得不償失。
職場有時候就是這樣，明知道有些事不合規矩，但上司的“信任”和“倚重”，往往裹挾著身不由己。
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回到電腦前，他點開了沈光華給的預訂鏈接，輸入團體碼。
航班信息清晰地顯示出來，明天下午三點前是支付截止期限。
他依次填入同事們的身份證信息，頁面跳轉到支付界面。
看著那個刺眼的數字——40, 280元，肖子晉的手指在鼠標上停頓了片刻。
最終，他咬了咬牙，選擇了信用卡支付，熟練地輸入卡號、密碼、驗證碼……
支付成功的頁面彈出來那一刻，他感覺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但隨即又被另一塊更大的石頭壓住。
手機很快收到了銀行的扣款短信，以及信用卡額度大幅下降的提醒。
他截屏保存了支付憑證和訂單詳情，仔細核對了一遍，然后通過公司內部通訊軟件，發給了沈光華和行政主管葉興。
“沈總，葉主管，全員往返機票已預訂并支付成功，訂單號和憑證請查收。”
葉興幾乎秒回：“收到！太感謝肖經理了！辛苦了！[抱拳]”
沈光華的回復稍晚了幾分鐘，言簡意賅：“辛苦了子晉，效率很高！明天就去找財務辦報銷。”
看到老板的回復，肖子晉心里稍微踏實了一點。
他關掉電腦，準備弄點吃的。
手機又響了，是周子安發來的語音消息。
“晉哥，干嘛呢？聽說機票你都搞定了？牛逼啊！行政部那幫人得請你吃飯！”
肖子晉苦笑一下，回了條文字消息：“順手的事，正好有點額度。”
周子安直接撥了電話過來，聲音透著興奮：“可以啊兄弟，深藏不露，信用卡額度這么高！”
“別瞎說，湊了幾張卡。”肖子晉不想多談這個話題。
“嘿嘿，不管怎樣，謝了啊！等到了云南，兄弟請你吃最地道的過橋米線！”
和周子安插科打諢幾句，掛斷電話后，肖子晉的心情輕松了一些。
也許真是自己過于敏感和謹慎了。
他簡單煮了碗面條，吃完后，打開電腦開始處理工作。
暫時將機票的事拋在了腦后。
04
第二天一早，肖子晉準時來到公司。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財務部那邊，傅玉姝已經端坐在工位上，正對著電腦屏幕核對著什么。
他想了想，整理好昨晚保存的支付憑證打印件，以及需要粘貼的發票復印件。
按照公司報銷流程，他需要填寫一張《費用報銷單》，附上所有證明材料，先由部門負責人簽字，再提交財務審核。
他的部門負責人就是沈光華。
他走到沈光華辦公室門口，門開著一條縫，里面傳來講電話的聲音。
肖子晉等了一會兒，等沈光華電話打完，才敲門進去。
“沈總，這是我的報銷單，機票款的，麻煩您簽個字。”肖子晉將單據遞過去。
沈光華接過單子，粗略地掃了一眼，大手一揮，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快去找傅總監吧，我跟她說過了。”
整個過程流暢自然，沒有任何異常。
肖子晉拿著簽好字的報銷單，走向財務辦公室。
財務部和其他部門隔著一道玻璃墻，里面總是顯得格外安靜和有序。
他敲了敲門，傅玉姝抬起頭，透過老花鏡看著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傅總監，您好，我來報銷這次團建的機票款。”肖子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平常。
他將報銷單和厚厚一疊附件雙手遞過去。
傅玉姝接過去，低下頭，一張一張，非常仔細地翻看著。
她的手指枯瘦，但動作很穩，翻動紙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辦公室里只有空調運轉的低鳴和她翻動單據的聲音。
肖子晉站在辦公桌前，耐心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傅玉姝看得極其仔細，時而拿起計算器核對一下數字。
終于，她抬起頭，將單據輕輕放在桌上，雙手交疊放在上面。
“肖經理，這個報銷，目前恐怕辦不了。”
肖子晉心里咯噔一下：“傅總監，是有什么問題嗎？沈總說他已經跟您打過招呼了，走加急流程。”
傅玉姝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沈總確實是提過這件事。但是，公司的財務制度有明確規定。”
“任何超過一萬元的支出，必須有正式的、經過審批的預算申請單作為依據。”
“目前，行政部提交的團建整體預算申請，還在流程中，尚未最終批復。”
她指了指單據：“沒有那份批件，我這邊無法進行支付操作。這是原則問題。”
肖子晉愣住了，他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
“傅總監，您看，機票已經買了，錢是我個人墊付的。而且團建下周就要出發了，時間很緊……”
傅玉姝搖搖頭，打斷了他：“肖經理，我理解你的情況。但財務有財務的規矩。”
“預算審批是前置條件，沒有這個，我無權支付任何款項。否則就是違規操作。”
她的語氣沒有絲毫通融的余地。
“那……這個預算大概什么時候能批下來？”肖子晉追問道。
“這要看審批流程的進度，我無法給你確切時間。”傅玉姝公事公辦地回答。
“通常來說，這種大型活動預算，走完所有流程，快則一周，慢則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十天半月？團建下周就出發了！肖子晉的心沉了下去。
“傅總監，能不能通融一下？沈總那邊很著急，特意讓我來辦加急的。”
傅玉姝臉上露出一絲近乎憐憫的表情，但轉瞬即逝。
“肖經理，我很想幫你。但公司的制度，不是我一個人能改變的。”
“你可以再去跟沈總確認一下預算審批的進度。批件下來，我這邊立刻給你辦理報銷，絕無拖延。”
話已至此，肖子晉知道再說下去也是徒勞。
傅玉姝是公司出了名的“鐵娘子”，原則性強得出奇。
他拿起桌上的報銷單據，勉強笑了笑：“好的，謝謝傅總監，我再去問問沈總。”
轉身離開財務辦公室時，肖子晉感覺后背有些發涼。
玻璃門外，同事們依舊在忙碌工作，討論著項目，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旅行。
而一門之隔，他卻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件事可能存在的風險。
沈光華信誓旦旦的“特事特辦”、“加急流程”，在傅玉姝這里，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是溝通出了問題？還是……別的什么？
05
接下來的幾天，肖子晉一邊處理繁忙的項目收尾工作，一邊密切關注著團建預算的審批進展。
他私下問過行政主管葉興幾次。
葉興每次都是一臉為難：“肖經理，我也催著呢，流程卡在沈總那里最后簽字，他說再看看，優化一下細節。”
“優化細節？”肖子晉皺起眉頭，“馬上就要出發了，機票錢我都墊付了，還在優化什么細節？”
葉興攤攤手，表示愛莫能助：“沈總的想法，我也摸不準。可能他想把行程安排得更完美吧。”
這個理由聽起來十分牽強。
肖子晉也去找過沈光華兩次。
第一次，沈光華正在會見重要客戶，秘書讓他稍等。
他在門外等了半個多小時，沈光華才送客人出來，看到他，拍了拍額頭。
“哎呀子晉，瞧我這忙的！報銷的事對吧？放心，我催催老傅，這老太太就是太較真！”
第二次，他直接去了沈光華辦公室。
沈光華正對著電腦看報表，見他進來，熱情地招呼他坐。
“子晉，來得正好，‘藍海’項目的尾款客戶已經付了，你這功勞簿上又得記一筆！”
肖子晉沒接這個話頭，直接切入主題：“沈總，機票報銷的事，傅總監那邊還是說需要預算批件。”
沈光華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嗯，我知道。老傅跟我提過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他放下茶杯，語氣帶著幾分安撫：“這樣，我再跟她溝通一下。畢竟情況特殊，你先別急。”
“沈總，不是急不急的問題。”肖子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四萬塊不是小數目，我信用卡賬單快到期了。”
“理解！完全理解！”沈光華連連點頭，“這樣，萬一，我是說萬一啊，報銷流程在出發前還沒走完，我個人先把這筆錢轉給你，不能讓你墊著錢為公司辦事，還承擔壓力嘛！”
聽到老板這個承諾，肖子晉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
“那就先謝謝沈總了。”
“客氣什么！都是應該的！”沈光華笑得爽朗。
然而，一天天過去，報銷流程依然停留在“審批中”。
傅玉姝那邊，肖子晉又去過一次，得到的還是同樣的答復：未見批件，無法支付。
傅玉姝的態度甚至比第一次更冷淡了些，言語間透露出對這種“先斬后奏”行為的不認同。
周子安察覺到肖子晉最近情緒不太對，午休時湊過來問：“晉哥，咋了？看你愁眉不展的，不會是失戀了吧？”
肖子晉勉強笑笑：“沒事，就是項目上有點瑣事。”
他不想把墊付機票的事告訴周子安，一來不想讓朋友擔心，二來也覺得這事說出來有點丟臉，顯得自己很被動。
“是不是機票報銷遇到麻煩了？”周子安卻似乎猜到了什么，壓低聲音，“我聽說，傅老太太卡得很死？”
肖子晉嘆了口氣，默認了。
“嘿，我就知道！”周子安一副了然的樣子，“那老太太，油鹽不進！上次我出差多報了幾十塊錢打車費，被她盤問了半天！”
“不過沈總不是發話了嗎？他總不能看著你吃虧吧？”
“沈總說……如果出發前還沒報下來，他先個人轉給我。”肖子晉低聲說。
周子安挑了挑眉：“哦？那還行。反正有老板兜底，你怕啥？”
肖子晉沒說話。沈光華的那個“萬一”和“個人轉給你”，聽起來總讓人覺得不那么踏實。
是一種模糊的、沒有白紙黑字保證的口頭承諾。
隨著出發日期一天天臨近，公司里的氛圍越來越熱烈。
同事們都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著要帶什么衣服，買什么特產，分享著旅游攻略。
行政部葉興也開始在群里發布出行注意事項和行李清單。
只有肖子晉，看著這些熱鬧的討論，心里像壓著一塊石頭。
他信用卡的還款日，就在團建出發的前三天。
他再次點開那個機票訂單頁面，看著“已出票”的狀態，心里五味雜陳。
這筆原本以為只是“過個手”的錢，現在實實在在地壓在了他的個人財務上。
他第一次萌生了一個念頭：如果到時候真的報不了，沈光華也不認賬，他該怎么辦？
取消機票？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樣做，無疑會引發一場巨大的風波。
他立刻否定了這個極端的想法。
再等等看吧，也許明天，批件就下來了。
06
還款日到了，報銷依然毫無進展。
肖子晉不得不動用了一部分定期存款，先償還了信用卡的最低還款額，避免了逾期產生的不良記錄和高額利息。
這讓他心里十分憋悶。
他再次找到沈光華，這次語氣稍微強硬了一些。
“沈總，信用卡賬單我已經還了。報銷的事情，到底卡在哪個環節？如果預算批件一時下不來，您看是不是像您之前說的，先……”
沈光華正在批閱文件，聞言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但他很快又換上了那副慣有的、體恤下屬的表情。
“子晉啊，我知道你為難了。這事怪我，最近太忙，給忘了。”
他放下筆，身體向后靠了靠。
“這樣，我馬上讓葉興把預算申請最終版拿過來，我立刻簽字。”
“簽完字，流程走到傅總監那里，最快明天，最晚后天，錢肯定能到你賬上！”
“至于我個人先轉給你……”沈光華頓了頓，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
“不巧的是，我最近個人資金也做了點投資，大部分錢都在理財里，一時半會兒取不出來。”
“你看，再等一兩天，走公司流程，也就是轉眼的事，好不好？”
話說到這個份上，肖子晉還能說什么？
他只能點點頭：“好吧，希望這次流程能順利。”
“放心！絕對順利！”沈光華保證道，拿起內線電話叫葉興。
肖子晉退出了辦公室。
他走到茶水間，接了一杯冷水，一口氣喝下去，試圖壓下心頭的煩躁。
沈光華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但又總感覺哪里不對。
投資理財？這么巧？
他靠在墻上，揉了揉眉心。
同事李姐端著杯子走進來，看到他，笑著打招呼：“肖經理，準備去云南的東西了嗎？聽說那邊早晚溫差大，得多帶件外套。”
肖子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嗯，正在準備。”
“真是托你的福，這么快就搞定了機票。”李姐由衷地說，“大家都盼著呢！”
托我的福？肖子晉心里苦笑。如果你們知道這“福”是怎么來的，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他現在有點騎虎難下。
告訴同事們真相？那肯定會引起恐慌，甚至對老板產生質疑，這無異于自毀前程。
繼續忍耐，等待一個不確定的結果？財務壓力和心理煎熬實在難受。
他甚至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夠好，引起了老板的不滿，所以才被這樣刻意刁難？
但回想近期的工作，他自問盡職盡責，“藍海”項目更是力挽狂瀾。
沒有理由啊。
下午，他看到葉興拿著文件夾匆匆走進沈光華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又匆匆出來。
經過肖子晉工位時，葉興對他比了個“OK”的手勢，小聲說：“沈總簽了！”
肖子晉心里燃起一絲希望。
他立刻登錄公司內部的流程系統查詢。
果然，那份名為“星光傳媒年度團建預算申請”的流程，狀態變成了“總經理審批通過”，下一環節是“財務審核”。
審批通過時間，是半小時前。
他松了口氣，看來沈光華這次沒有食言。
接下來，只要傅玉姝那邊點下鼠標，流程走到出納環節，錢就能批下來了。
按照正常效率，明天，最晚后天，確實應該沒問題了。
終于看到了曙光。
肖子晉的心情輕松了不少，甚至開始有點期待這次旅行了。
他給周子安發了條消息：“報銷流程走到財務了，應該快了。”
周子安回了個“撒花”的表情：“我就說嘛！沈總還能坑你？瞎擔心！”
真的是我瞎擔心嗎？肖子晉看著屏幕，自嘲地笑了笑。
也許真是自己這段時間太敏感，把簡單的事情想復雜了。
他關掉流程系統，開始專心工作，打算下班后去商場買點旅行用品。
07
出發前一日，星期二。
整個公司都彌漫著一種節日前的躁動氣氛。
工作已經基本處于半停滯狀態，同事們都在交流著最后的出行準備。
行政部葉興在群里@全體成員，反復提醒明天集合的時間、地點和注意事項。
肖子晉早上一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登錄流程系統。
他期望看到“財務審核通過”或者“待支付”的狀態。
然而，屏幕上顯示的狀態依然是——“財務審核中”。
已經過去一天多了，傅玉姝還沒審核？
這不符合常理。通常這種特事特辦的加急流程，財務不會拖這么久。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站起身，徑直走向財務辦公室。
這一次，他甚至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傅玉姝正在講電話，看到他進來，對電話那頭說了句“稍等”，然后捂住話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傅總監，團建預算的流程，您看到了嗎？沈總昨天已經批了。”肖子晉開門見山，語氣帶著一絲急切。
傅玉姝放下電話，平靜地看著他，那雙冷靜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
“我看到了。”
“那……是否可以審批通過，安排付款了？明天就要出發了。”肖子晉追問。
傅玉姝沉默了幾秒鐘，這短暫的沉默讓肖子晉的心跳開始加速。
然后，她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冰冷，像一塊寒冰砸在地上。
“肖經理，很遺憾地通知你，這筆預算，目前無法支付。”
肖子晉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為……為什么？流程不是已經走到您這里了嗎？沈總也簽字了！”
傅玉姝推了推眼鏡，語氣依舊平穩得可怕。
“我剛剛接到沈總的口頭通知，由于公司近期現金流緊張，部分項目回款延遲。”
“本次團建預算，需要暫緩執行。”
“所以，相關款項，目前無法支付。”
現金流緊張？暫緩執行？
肖子晉如遭雷擊，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耳朵里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傅玉姝后面的話。
“……也就是說，團建活動可能需要取消或延期，具體情況，等公司后續通知。”
取消或延期？
明天就要出發了！機票都出了！現在說取消或延期？
那他的四萬塊錢呢？
“那我的報銷呢？”肖子晉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機票錢是我墊付的！已經付了！”
傅玉姝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表情，有同情，有無奈，甚至有一絲……早知如此的淡漠。
“肖經理，對于你個人墊付的款項，我深表同情。”
“但根據財務規定，既然對應的預算活動已暫停，那么相關的費用報銷也必須同步暫停。”
“這筆錢，目前……報不了。”
“報不了？”肖子晉重復著這三個字，感覺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喘不過氣來。
“是的，報不了。”傅玉姝肯定地回答，避開了他灼人的目光，“這是公司的決定，我無能為力。”
“公司的決定？沈總的決定吧！”肖子晉終于失控地低吼出來，“他怎么能這樣！他明明……”
他想說沈光華明明承諾過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在傅玉姝面前說這些，有什么意義？她只是一個執行者。
他現在終于明白了，從頭到尾，這可能都是一個局。
沈光華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公司出這筆機票錢！
所謂的預算流程，所謂的現金流緊張，都只是借口！
目的就是讓他個人承擔這四萬塊的費用！
巨大的欺騙感和憤怒瞬間淹沒了他。
他看著傅玉姝那張波瀾不驚的臉，突然覺得無比惡心。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所以她一開始才那么堅決地拒絕？
肖子晉猛地轉身，沖出了財務辦公室，甚至忘了關門。
他需要立刻找沈光華問個明白！
08
肖子晉幾乎是跑著沖到沈光華辦公室門口的。
門緊閉著，他不管不顧，用力敲響了門。
“請進。”里面傳來沈光華沉穩的聲音。
肖子晉推門而入，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
沈光華正悠閑地坐在茶盤后品茶，看到他這副樣子，略顯驚訝地挑了挑眉。
“子晉？怎么了？這么急急忙忙的。”
“沈總！”肖子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傅總監說，團建預算暫停，我的機票錢報不了！是真的嗎？”
沈光華放下茶杯，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凝重”和“遺憾”。
“子晉，你先別激動，坐下說。”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肖子晉沒有坐，依舊站著，目光死死盯著沈光華。
沈光華嘆了口氣，搓了搓手。
“唉，這事怪我，沒及時跟你溝通。公司最近確實遇到點困難。”
“幾個大項目的尾款，客戶那邊支付都出現了延遲，導致現金流非常緊張。”
“我也是剛剛才接到財務的緊急匯報。”
他攤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為了保證公司正常運營和員工工資發放，不得不暫時削減一些非緊急開支。”
“團建活動，只好先往后放一放了。”
說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但肖子晉一個字都不信！
“沈總，現金流再緊張，四萬塊總是有的吧？而且這是之前就承諾好的！”
“明天就要出發了，機票都買了！現在說暫停？那我的錢怎么辦？”
沈光華皺起眉頭，語氣帶上了幾分不悅，似乎責怪肖子晉不懂事。
“子晉，你要理解公司的難處！四萬塊是不多，但現在每一分錢都要用在刀刃上！”
“至于你墊付的錢……”他頓了頓，換上一副為難的表情。
“你看，活動既然暫停了，這機票……能不能想辦法退掉？”
“就算有手續費，損失也比全款要小很多嘛！”
“損失？”肖子晉氣得渾身發抖，“您的意思是，損失要我一個人承擔？”
“話不能這么說嘛！”沈光華提高了音量，帶著上級的威嚴，“公司現在有困難，作為核心骨干，你應該體諒一下！”
“等公司渡過難關，這筆錢肯定會補償給你的！我沈光華說話算話！”
又是空頭支票！
肖子晉看著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老板，只覺得無比陌生和虛偽。
他想起這五年來自己的任勞任怨，無數次加班加點，為了項目嘔心瀝血。
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算計和欺騙？
“沈總，我體諒公司，誰體諒我？”肖子晉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絕望后的平靜。
“四萬塊，對我來說不是小數目。我信用卡都快刷爆了。”
“今天之內，如果這筆報銷下不來，或者您不個人轉給我，那我只能采取我自己的方式了。”
沈光華臉色一沉：“你這是什么意思？威脅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