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歆婷端著剛熬好的小米粥推開病房門時,晨光正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在母親馮桂香臉上。
馮桂香閉著眼,手術后蒼白的臉色在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
王歆婷輕手輕腳地將粥放在床頭柜上,伸手試了試母親額頭的溫度。
動作熟練得仿佛過去這一年里的每一個清晨。
一年前那場心臟搭橋手術,像一道分水嶺劃開了這個家的平靜表象。
王歆婷辭去了升職在即的工作,把生活重心全部挪到了這間病房。
她擰干熱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母親的手背,上面布滿輸液留下的青紫色針孔。
“媽,該吃早飯了。”她輕聲喚道,聲音里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
馮桂香緩緩睜開眼,目光掠過女兒疲憊的臉龐,卻什么也沒說。
這種沉默比任何抱怨都讓人難受。
王歆婷舀起一勺粥,輕輕吹涼,遞到母親唇邊。
她知道母親其實已經能自己吃飯了,但馮桂香依舊享受著這種被伺候的感覺。
或者說,她享受的是女兒毫無保留的付出。
走廊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王歆婷的手微微一頓。
弟弟王明杰和弟媳賈秋月每周一次的探視總是這么準時。
“媽,今天感覺怎么樣?”賈秋月人未到聲先至,語氣輕快得與病房氛圍格格不入。
王歆婷低頭收拾著碗勺,指甲無意間掐進了掌心。
她想起昨天整理出院手續時,發現母親偷偷藏起來的火車票。
那張終點站是弟弟所在城市的車票,日期就定在明天——醫生說的預計出院日。
母親為什么要瞞著她買這張票?
這個疑問像根刺扎在王歆婷心頭,她卻選擇沉默。
就像這一年里,她默默咽下的所有委屈。
窗外的梧桐樹開始落葉了,一片枯葉貼在玻璃上,搖搖欲墜。
王歆婷望著那片葉子,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給母親訂的那臺按摩椅。
三萬塊的進口按摩椅,本該是出院驚喜的禮物。
現在,它還在物流倉庫里等待著被送達。
而她,在等待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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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病房里的消毒水氣味已經滲入王歆婷的衣物纖維。
就連回家洗澡換衣服,她也總覺得那股味道如影隨形。
馮桂香靠在搖起的病床上,瞇著眼看午間電視劇。
劇情正演到婆婆刁難兒媳的橋段,她輕輕“嘖”了一聲。
“這媳婦也太不懂事了,婆婆說話都敢頂嘴。”
王歆婷正在削蘋果,水果刀在指尖靈活轉動。
她聞言動作微頓,蘋果皮險些斷掉。
“電視劇都是編的,媽您別太入戲。”
馮桂香瞥了女兒一眼,目光又落回屏幕。
“藝術來源于生活。你看秋月,從來不敢這么跟我說話。”
王歆婷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插上牙簽。
“秋月是明杰的媳婦,自然要表現得好些。”
她沒說出口的是,弟媳賈秋月一年來探病的次數屈指可數。
每次來都像是完成任務的巡視,從未真正照顧過一天。
馮桂香捏起一塊蘋果,慢條斯理地嚼著。
“明杰他們今天要來做產檢,順路過來看看。”
王歆婷擦刀的手頓了頓:“產檢在二樓,咱們在九樓。”
“順路嘛。”馮桂香語氣理所當然,“秋月懷孕辛苦,多體諒些。”
王歆婷想起自己流產那次,母親只打了個電話說“好好休息”。
那時她躺在家里,流血不止,是丈夫林磊請假回來照顧的。
母親說弟弟公司忙,脫不開身來看她。
其實弟弟的公司離她家只有三站地鐵。
走廊傳來熟悉的談笑聲,由遠及近。
王明杰扶著賈秋月走進來,動作小心翼翼如同捧著珍寶。
賈秋月的孕肚已經很明顯了,她穿著寬松的孕婦裝,面色紅潤。
“媽,今天感覺怎么樣?”王明杰把果籃放在桌上,“秋月特意給您挑的。”
那果籃包裝精美,一看就是醫院門口超市的標配禮品。
王歆婷昨天扔掉的同類果籃,已經能堆滿半個儲物間。
“好多了,下周一就能出院。”馮桂香笑逐顏開,“你快讓秋月坐下,站著多累。”
賈秋月撫著肚子坐下:“媽,寶寶今天踢我了,特別有勁。”
“肯定是男孩。”馮桂香眼睛發亮,“我懷明杰時也這樣。”
王歆婷默默退到角落,繼續削第二個蘋果。
她記得母親從不記得自己懷孕時的細節。
仿佛她的出生,只是弟弟降臨前的一段插曲。
“姐,辛苦你了。”王明杰像是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這陣子多虧你照顧媽。”
賈秋月接話:“是啊,等媽出院了,姐你就能輕松了。”
王歆婷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們:“應該的。”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承載著三百多個日夜的重量。
馮桂香的注意力全在兒媳的肚子上,手輕輕撫上去。
“等寶寶出生,媽去幫你帶,你們年輕人不懂照顧孩子。”
賈秋月與王明杰對視一眼,笑意更深:“那當然好,就怕累著您。”
“帶自己孫子怎么會累。”馮桂香語氣篤定,“歆婷小時候就是我一手帶大的。”
王歆婷低頭收拾果皮,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母親確實帶大了她,卻總說“把你拉扯大不容易”。
而對弟弟,永遠是“明杰小時候可乖了,從來不哭鬧”。
這種微妙的差異,貫穿了她整個成長過程。
探視時間結束,王明杰夫婦起身告辭。
馮桂香依依不舍地拉著賈秋月的手,叮囑各種注意事項。
走到門口,賈秋月突然回頭:“對了姐,媽出院那天我們要產檢,可能過不來。”
王歆婷點點頭:“沒事,我一個人可以。”
她沒注意到母親與弟弟交換的那個眼神。
也沒看見賈秋月走出病房時,嘴角那抹如釋重負的笑。
窗外天色漸暗,王歆婷打開床頭燈。
柔和的燈光下,馮桂香的臉顯得格外柔和。
“歆婷,媽出院后想去明杰那住段時間。”
王歆婷整理衣柜的動作一頓:“為什么?我家都準備好了。”
“秋月快生了,他們小夫妻沒經驗。”馮桂香語氣平靜,“你這邊不急。”
“我辭了工作,就是準備全職照顧您。”王歆婷聲音發緊,“醫生說您需要靜養。”
馮桂香擺擺手:“帶孫子也是靜養,心情好更重要。”
王歆婷還想說什么,但看見母親閉目養神的表情,咽回了話。
她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城市燈火通明。
遠處商業中心的巨幅廣告牌上,正展示著那款按摩椅的廣告。
“健康享受,獻給最愛的家人”。廣告語刺眼地閃爍。
王歆婷拉上窗簾,隔絕了那片炫目的光。
02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王歆婷走到走廊才接起。
“喂,磊哥。”她靠在冰涼的墻壁上,聲音疲憊。
林磊在電話那頭頓了頓:“聲音這么累?昨晚又沒睡好?”
“媽半夜說心口悶,叫了值班醫生來看,虛驚一場。”
王歆婷揉著太陽穴,那里的神經突突直跳。
醫院走廊的白熾燈管發出細微的嗡嗡聲,讓人頭暈。
“今晚我去替你吧。”林磊語氣心疼,“你回家好好睡一覺。”
“不用。”王歆婷脫口而出,隨即放緩語氣,“你明天還要上班呢。”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
“歆婷,照顧媽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王歆婷看著走廊盡頭閃爍的電子鐘,凌晨兩點十七分。
“明杰他們忙,秋月又懷孕了。我是女兒,應該的。”
這句話她說得太多次,幾乎成了自我催眠的咒語。
林磊輕輕嘆氣:“下周一媽就出院了,之后怎么安排?”
“媽說想去明杰那住段時間。”王歆婷盡量讓聲音平靜,“幫他們準備月子。”
電話那頭安靜得能聽見電流聲。
“那你這一年的付出算什么?”林磊終于問出這個問題。
王歆婷閉上眼,眼前浮現出一年前的場景。
母親突發心梗送醫,手術室外,弟弟哭得不能自已。
她冷靜地簽完所有手術同意書,辦理住院手續。
從那天起,她的生活就定格在這家醫院里。
“算了,磊哥。”她輕聲說,“別說這些了。”
走廊盡頭傳來護士推車的聲音,輪子與地面摩擦作響。
“按摩椅明天送到家里。”林磊轉移話題,“要改送到明杰那嗎?”
王歆婷握緊手機:“不,就送到咱們家。”
她想起三個月前,推著母親去做康復訓練時經過商場。
馮桂香盯著櫥窗里的按摩椅看了很久,說年輕時落下的腰腿疼。
那時母親剛能下床走路,眼神里全是劫后余生的脆弱。
王歆婷當天就訂了同款,花光了辭職時拿到的最后一份獎金。
“也許媽只是去暫住。”林磊試圖安慰,“很快就會回來的。”
王歆婷沒有接話。她想起那張藏在母親枕頭下的火車票。
終點站是弟弟家所在的城市,單程票。
“磊哥,如果我做錯了什么,你會告訴我嗎?”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林磊卻聽懂了。
“你什么都沒做錯,歆婷。有時候付出越多的人,越容易被忽視。”
王歆婷鼻子一酸,趕緊仰頭忍住眼淚。
護士站傳來呼叫器的聲音,某個病房在呼叫 assistance。
“我得回去了,媽該吃藥了。”
“好好照顧自己。”林磊叮囑,“別忘了你也是有人疼的。”
掛斷電話,王歆婷在走廊站了很久。
墻壁上的健康教育海報模糊成一片色塊。
她想起婆婆鄭芳蘭上周送來的雞湯。
老太太坐了一小時公交,就為送一保溫壺的湯。
“別累壞了身子。”婆婆當時拉著她的手說,“你也是我的孩子。”
那時王歆婷正為母親的康復進度焦慮,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現在回想起來,心頭泛起一絲暖意。
回到病房,馮桂香已經自己坐起來了。
“跟林磊打電話?”母親隨口問,“叫他別總往這跑,耽誤工作。”
王歆婷倒水的動作頓了頓:“他關心您是應該的。”
“明杰才辛苦,又要上班又要照顧秋月。”馮桂香自然接話,“男人壓力大。”
王歆婷把水杯遞過去,看著母親吞下藥片。
白色的小藥片,一天三次,她記得比自己的生日還清楚。
“秋月預產期在下個月中。”馮桂香突然說,“我算了算,剛好能趕上。”
王歆婷整理床鋪的手停住:“趕上什么?”
“沒什么。”馮桂香躺回去,“睡吧,明天還要做最后一次檢查。”
王歆婷在陪護床上躺下,側身看著母親的背影。
病房的夜燈在墻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她忽然覺得,這一年的親密照料,似乎從未拉近她們的距離。
就像現在,母親背對著她,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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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一的陽光特別好,透過病房窗戶灑滿一地金黃。
王歆婷早早起床,把母親的行李收拾妥當。
出院手續已經辦完,她特意選了最早的時段避開人流。
馮桂香坐在床邊,難得地配合著女兒的每一個指令。
“歆婷,我那條紅圍巾放哪里了?”母親突然問。
“收在行李箱夾層了。”王歆婷頭也不抬地回答,“天氣預報說下周降溫。”
馮桂香若有所思:“明杰那邊應該沒那么冷吧。”
王歆婷拉行李箱拉鏈的動作頓了頓:“媽,您真要去明杰那?”
“秋月昨天打電話,說產檢情況不太好。”馮桂香嘆氣,“需要人照顧。”
王歆婷想起弟媳紅潤的臉色,與“情況不好”實在聯系不上。
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檢查著出院注意事項清單。
醫生開的藥,康復訓練計劃,復診時間表...
每一項她都做了詳細備注,生怕有什么遺漏。
“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操心。”馮桂香瞥了一眼,“給明杰就行。”
王歆婷把清單仔細折好,塞進行李箱側袋。
“還是我收著吧,萬一要用。”
走廊傳來腳步聲,王歆婷以為是護士來做最后交代。
抬頭卻看見弟弟王明杰站在門口,神色匆忙。
“媽,都準備好了嗎?”他徑直走向馮桂香,“車在樓下等著呢。”
王歆婷愣住:“明杰?你不是說今天要陪秋月產檢嗎?”
王明杰避開她的目光:“秋月改期了,我先來接媽。”
馮桂香已經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拎起隨身小包。
“走吧走吧,別讓人家司機等急了。”
王歆婷看著這一幕,心頭涌上怪異感。
“我叫了網約車,可以送媽過去。”
王明杰一把提起行李箱:“不用了姐,我都安排好了。”
他動作快得幾乎有些急躁,行李箱輪子刮過地面發出刺耳聲響。
馮桂香已經走到門口,回頭催兒子:“快點,秋月一個人在家呢。”
王歆婷站在原地,看著母親和弟弟默契的互動。
仿佛她才是那個外人,不小心闖入了他們的計劃。
“媽,”她終于開口,“您不等按摩椅送到了嗎?”
馮桂香腳步一頓:“什么按摩椅?”
“我給您買的,今天下午送貨上門。”王歆婷輕聲說,“您不是說腰疼嗎?”
王明杰插話:“那種東西華而不實,退了算了。”
馮桂香點頭:“對,退了退了,別浪費錢。”
王歆婷看著母親,一年來第一次感到陌生。
那個靠在病床上說“女兒買的都是心意”的母親去哪了?
“走吧媽。”王明杰攙著母親胳膊,“秋月該等急了。”
馮桂香跟著兒子往外走,甚至沒回頭說聲再見。
王歆婷獨自站在空蕩的病房中央,陽光刺得她眼睛發疼。
床頭柜上還放著她今早買的熱豆漿,已經涼透了。
護士推門進來:“9床可以出院了...咦,人呢?”
王歆婷勉強笑笑:“剛走。”
“你媽媽真幸福,有你這幺孝順的女兒。”護士整理床鋪,“這一年來太不容易了。”
王歆婷沒接話,默默收拾著母親遺漏的雜物。
一件毛衣,半管藥膏,還有那張她假裝沒看見的火車票。
現在它靜靜躺在枕頭下,像是一個拙劣的隱喻。
手機響起,是物流公司的電話。
“王女士,您訂購的按摩椅一小時后送達,請問家中有人嗎?”
王歆婷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輕聲回答:“麻煩您改天吧。”
04
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王歆婷拎著母親的行李下車。
陽光明晃晃的,她瞇著眼看向自家窗戶。
一年沒正常住人的家,不知道積了多少灰。
開門時,隔壁陳阿姨正好買菜回來。
“歆婷回來了?你媽出院了?”陳阿姨熱情招呼,“怎么沒見你媽?”
王歆婷勉強笑笑:“她去我弟弟那住段時間。”
陳阿姨愣了一下:“這時候去明杰那?你不是專門辭職照顧她嗎?”
話一出口覺得失言,趕緊找補:“也好,你也該休息休息了。”
王歆婷點點頭,逃也似的進了家門。
玄關的灰塵在陽光下飛舞,空氣中有種久未住人的味道。
她把行李箱放在客廳中央,一時不知該做什么。
這一年來,她的生活圍繞醫院和母親轉,突然停下反而無所適從。
手機震動,是家庭群里的消息。
賈秋月發了張B超照片:“寶寶很健康,謝謝媽媽燉的雞湯!”
配圖是馮桂香在弟弟家廚房忙碌的背影。
王歆婷放大照片,母親系著新圍裙,笑容滿面。
那圍裙是她上個月買的,母親當時還說“浪費這個錢干什么”。
現在它穿在母親身上,在弟弟的廚房里。
群里親戚們紛紛點贊,夸馮桂香“養了個好兒子”“有福氣”。
沒人提到剛剛出院的病人是否需要休息。
也沒人問王歆婷這一年是怎么熬過來的。
她關掉群聊,打開通訊錄找到母親的號碼。
撥號鍵按下去的前一秒,她又退出了。
說什么呢?問母親為什么連聲再見都不說?
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為她辭了工作,推遲了生育計劃?
這些問題的答案,她其實心知肚明。
王歆婷開始打掃衛生,動作機械而用力。
擦桌子時,她看見自己和母親的合影。
那是大學畢業后第一年,母親還年輕,笑容爽朗。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祝女兒前程似錦”。
她曾經真的相信,只要足夠努力,就能贏得平等的愛。
電話響起,是林磊。
“接到媽了嗎?我晚上早點回去,一起吃飯慶祝。”
王歆婷擦桌子的動作慢下來:“媽去明杰那了。”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
“什么時候決定的?怎么沒聽你說?”
“今早出院時決定的。”王歆婷繼續擦桌子,“明杰直接來接走了。”
林磊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他們怎么能這樣?”
“這樣也好。”王歆婷語氣平靜,“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
她掛斷電話,繼續打掃。
陽臺上的植物枯死了大半,只有仙人掌還頑強活著。
就像她,不需要太多關愛也能茍延殘喘。
傍晚林磊回家時,王歆婷已經做好了三菜一湯。
“我退掉了按摩椅。”她邊盛飯邊說,“三萬塊,正好夠我們帶媽旅游。”
林磊愣住:“哪個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