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歷史的宏大畫卷中,16世紀是一個風起云涌、海路大開的分水嶺。
伊比利亞半島上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作為大航海時代的急先鋒,駕駛著卡拉維爾帆船,懷揣著對黃金、香料和靈魂(傳播天主教)的無限渴望,將世界的各個角落連接起來,同時也拉開了近代西方殖民擴張的序幕。
他們沿著非洲西海岸,橫跨大西洋,用火與劍殘酷地摧毀了當地的古老文明,掠奪了無數財富,其侵略貪欲隨之無限膨脹。
然而,馬可·波羅筆下那“黃金遍地、香料盈野”的東方世界,似乎仍遙不可及。
于是,一場從東西兩個航向展開的、爭奪東方財富的激烈角逐,在葡西兩國間上演。
正是在這殖民狂潮的巔峰,葡萄牙人的目光投向了東方最后一個,也是最龐大、最富庶的國度——明帝國。
這個中央集權高度發展的封建王朝,是當時東方世界無可爭議的第一大國,它文明久遠,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物產豐富,其國力與西方這些新興的殖民主義國家相比,未遑多讓。
葡萄牙人如何從對這片土地的濃厚興趣,發展到武力叩關、遭遇挫敗,最終通過詭計與賄賂,在澳門站穩腳跟,并逐步將其竊據為殖民據點,是一段充滿波折、陰謀與歷史必然的復雜進程。
本文將詳細剖析葡萄牙侵占澳門的全過程,揭示其從嘗試、失敗到“曲線”立足,最終實現事實占領的步步為營的殖民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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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年,葡萄牙派領艦隊駛向中國
一、 殖民狂潮下的東方誘惑與武力初挫
葡萄牙在探索通往東方航程的過程中,一直對中國懷著極為濃厚的興趣。
早在1508年2月,葡王曼諾爾一世在給其東航艦隊司令迪奧戈·洛佩斯·德·塞凱拉的指令中,就明確要求他探明關于中國人的具體情況:他們來自哪里?貿易情況如何?軍隊是否強大?信仰何種宗教?外形如何?這些問題清晰地暴露了葡萄牙將中國視為下一個潛在殖民目標的野心。
至1511年,葡萄牙人征服了馬來半島西南的戰略要地馬六甲,這不僅標志著他們控制了印度洋通往太平洋的咽喉,也意味著他們已經接近了中國的南大門。
掌握了東西方貿易壟斷權的葡萄牙殖民者,下一個目標直指這個傳說中的“中央帝國”。
1515年,新任葡萄牙印度總督阿爾貝加里亞奉葡王之命,正式派遣艦隊司令費爾南·佩雷斯·德·安德拉德率領艦隊駛向中國,同時派遣藥劑師湯姆·皮雷斯以使臣身份,攜帶禮品,同道前往,試圖與中國建立正式的外交與貿易關系。
首次官方接觸與短暫和平
1517年(明武宗正德十二年)8月15日,費爾南·安德拉德率領葡萄牙及馬來商船共8艘,抵達廣東珠江口的屯門島。
此次航行,葡萄牙人表現得相對克制,遵循了外交禮儀。
他們通過通事(翻譯)與時任兩廣總督陳金等人交涉,并遞交國書,請求入京覲見中國皇帝。
兩廣總督陳金鑒于其“朝貢”的名義,破例將此事奏報朝廷。
在經過漫長的等待后,明武宗正德皇帝最終批準了他們的請求。
按照明朝的朝貢貿易體系,外國使團需嚴格遵守相關規定。
因此,廣東當局命令葡萄牙人,除留下使臣皮雷斯及其部分隨員在廣州學習禮儀、等候召見外,其余人等必須退到屯門澳停泊。
次年,費爾南·安德拉德返回馬六甲,其弟西芒·德·安德拉德前來接替其職,負責在屯門的貿易事務。
至此,中葡之間的第一次官方接觸似乎在一片和平的氛圍中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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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7年,葡萄牙艦隊抵達廣東珠江口的屯門島
殖民者本性暴露與明朝的強硬反擊
然而,和平的表象很快被殖民者的野蠻行徑所打破。
西芒·安德拉德來華后,完全無視中國的主權和法律,其海盜與殖民者的本性暴露無遺。
根據中方史料記載,他在屯門“設立營寨,大造火銃,為攻戰具,殺人搶船,勢甚猖獗”。
他們不僅在沿海劫掠,還販賣人口,其行徑與海盜無異,引起了廣東官民極大的震驚與憤怒。
與此同時,在北京的使臣皮雷斯一行人也“不安分”,他們試圖通過賄賂太監等手段影響明朝宮廷,其行為引起了朝臣的廣泛不滿。
明朝是一個有著成熟官僚體系和嚴密海防觀念的帝國,對于這群“不請自來”、且行為乖張的“佛郎機人”(明朝對葡萄牙人的稱呼),警惕與厭惡之情與日俱增。
1521年3月(正德十六年二月),明武宗去世,嘉靖帝朱厚熜繼位。
新帝登基,朝政為之一新。
群臣痛恨葡萄牙人在屯門的惡行,紛紛上奏,主張對葡人采取強硬態度。
嘉靖帝采納了朝臣的建議,諭令廣東當局禁絕對外貿易,驅逐所有外商出境,并命令葡萄牙人立即撤離屯門。
同時,明令將皮雷斯及其隨員遞解到廣東,驅逐出境。
但已嘗到貿易甜頭且驕橫慣了的葡萄牙人,豈會輕易放棄?
他們以貨物尚未售完為借口,拒不遵命。
面對葡萄牙人的負隅頑抗,廣東當局決定采取武力驅逐,一場名為“屯門之役”的軍事沖突就此爆發。
明朝海道副使汪鋐奉命指揮此次戰役,他吸取了葡萄牙人船堅炮利的教訓,一方面調集大軍圍困,另一方面可能采用了潛近縱火、以小艇攻擊等戰術。
戰斗異常激烈,最終至1521年10月底,明軍大敗葡萄牙人,收復了屯門。
葡萄牙殖民者損失慘重,殘部狼狽逃回馬六甲。
西草灣再敗,殖民氣焰受挫
屯門的失敗并未讓葡萄牙人徹底死心。
1522年7月,他們再次組織了一支殖民艦隊,由米爾丁·甫思多滅兒(Martim Afonso de Mello Coutinho)率領,進犯廣東新會縣的上川島一帶,試圖重新建立據點。
然而,中國軍隊對此早有防備,迅速進行了狙擊。
雙方在新會縣的兩草灣(一說西草灣)發生激戰,明軍作戰勇猛,再次重創葡軍,俘獲其部分艦船和火炮。
至10月,葡萄牙人再次戰敗,退回馬六甲。
經此“屯門之役”和“西草灣之役”兩次慘敗,葡萄牙人認識到,面對明帝國這樣一個組織嚴密、軍事實力不容小覷的東方大國,正面武力強攻是難以奏效的,他們的對華殖民侵略活動不得不有所收斂。
這一時期明朝的強硬外交和有效軍事防御,成功地捍衛了國家主權和海防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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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正德皇帝
二、 曲線滲透:從浪白澳到雙嶼的非法貿易與最終肅清
武力叩關失敗后,葡萄牙殖民者改變了策略。
他們利用明朝在驅逐葡人后,對東南亞其他國家重新開放貿易的機會,開始進行“曲線滲透”。
混入浪白澳,北上閩浙
他們首先混入了位于澳門西南海中、當時已是中外貿易點之一的浪白澳(今珠海市金灣區南水鎮)。
在那里,他們與其他東南亞商人一起進行交易。
但浪白澳并非理想的據點,它水域條件較差,且明朝監管相對嚴格。
于是,葡萄牙人又沿海北上,向福建和浙江沿海發展。
當時,明朝的東南沿海正受“倭患”困擾,海防形勢復雜。
葡萄牙人趁機與中國的海盜、走私商人以及倭寇相互勾結,在寧波雙嶼、福建漳州月港和廈門浯嶼等地,建立了隱蔽的走私貿易據點。
其中,位于寧波口外的雙嶼港,在葡萄牙人和中國海盜頭目許棟、李光頭等人的經營下,一度成為東亞最大的國際走私貿易中心,繁盛一時。
他們在此進行非法貿易,擾害地方,甚至武裝對抗官府,嚴重破壞了東南沿海的社會秩序和海防安全。
明軍的鐵拳反擊:雙嶼與走馬溪之捷
葡萄牙人的非法行徑,最終引來了明王朝的致命打擊。
為肅清海防,1547年,明朝任命朱紈為提督浙閩海防軍務、巡撫浙江。
朱紈是一位堅定的主剿派官員,他到任后,厲行海禁,整肅軍隊,決心徹底鏟除這些沿海禍害。
1548年4月,朱紈命令福建都指揮盧鏜等人,向盤踞在雙嶼的葡萄牙殖民者及其中外同黨發動了決定性的進攻。
明軍“官兵奮勇夾攻,大勝之,俘斬溺死者數百人”,一舉端掉了這個經營多年的走私巢穴。
明軍隨后用木石將雙嶼港填塞,使其無法再被利用。
遭受重創的葡萄牙殘部向南逃竄,退踞到福建漳州的月港和走馬溪一帶,企圖負隅頑抗。
1549年2月,朱紈與盧鏜乘勝追擊,在走馬溪再次與葡人及中國海盜聯軍激戰,再次“獲全勝”。
此戰之后,史載“全閩海防,千里肅清”,東南沿海的葡萄牙殖民勢力遭到毀滅性打擊,其北上滲透的企圖徹底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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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1年10月底,明軍大敗葡萄牙人,收復了屯門
三、 詭計得逞:賄賂登陸與“竊據”澳門的開端
接連的軍事失敗,使得葡萄牙人意識到,無論是武力進攻還是走私滲透,在明朝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都難以成功。
他們必須尋找一種更為隱蔽、更能為明朝地方官吏所接受的方式,來獲取一個穩定的對華貿易立足點。
他們的目光,再次投回了廣東沿海,最終聚焦于一個名為“濠鏡澳”(即澳門)的小漁村。
澳門(當時稱濠鏡澳),位于珠江口西側,地理位置優越,既有良好的避風港灣,又便于通往廣州,且與大陸僅由一條狹長的沙堤(蓮花莖)相連,易于管理。
它當時已是暹羅(泰國)、占城(越南)等國商船偶爾停泊的貿易點,但遠不如浪白澳重要。
精心策劃的“風濤縫裂”
1553年(明嘉靖三十二年),轉機出現了。
一批葡萄牙商人通過行賄,買通了廣東海道副使汪柏。
他們編造了一個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托言舟觸風濤縫裂,水濕貢物,愿借地晾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