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弛,弛是松弛的弛。如果說人生是一張弓,那我就是那根松松垮垮、永遠也拉不緊的弓弦。
此刻,我正站在這張弓的對立面——人稱“人形精密儀器”、“行走KPI”的新任總監(jiān),嚴江的辦公室里。
他辦公室的空調(diào),溫度常年設(shè)定在17.5度,一個能讓北極熊都感到職業(yè)倦怠的溫度。墻上掛的不是什么山水名畫,而是一幅用代碼寫成的“時間就是金錢,摸魚就是犯罪”的二進制書法。
我剛剛在他巡視期間,因為聚精會神地觀看電腦屏保上的一只熱帶魚吐了1024個泡泡,被他抓了個正著。
我,張弛,從業(yè)五年的資深“摸魚藝術(shù)家”,感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即將像那些泡泡一樣,絢爛而短暫地破滅了。
嚴江坐在他對那張比我臉還干凈的辦公桌后面,用他那雙不含任何人類情感的眼睛,審視了我足足三分鐘。在這三分鐘里,我甚至感覺他用眼神對我的身高、體重、脂肪含量以及未來三十年的職業(yè)發(fā)展概率,都進行了一次完整的建模分析。
分析結(jié)束。他緩緩開口,聲音像是從一塊冰里鑿出來的:“張弛。”
“到!” 我一個激靈,雙腳并攏,差點給他敬了個禮。
“你對自己的行為,有什么解釋?”
我想說“總監(jiān),其實我在研究仿生學(xué),試圖從魚的游動姿態(tài)中,為我們下一季的PPT尋找配色靈感”,但我沒敢。
我低著頭,準備接受“N+1”的最終審判。我甚至已經(jīng)開始盤算,待會兒是走A出口的地鐵人比較少,還是B出口的共享單車比較好騎。
然而,嚴江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我大腦的CPU瞬間燒掉了。
他,那個以毫秒計算時間、以效率為唯一信仰的男人,竟然緩緩地從他的寶座上站了起來。他繞過辦公桌,走到我面前,然后……
在我的瞳孔地震中,他以一個極其標準、甚至帶著一絲悲壯的姿態(tài),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哥!”
他石破天驚地喊道,聲音里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滾燙的情感。
“請……請收我為徒吧!”
我:“啊?”
我懷疑這辦公室的空調(diào)溫度太低,已經(jīng)把這位總監(jiān)的腦回路給凍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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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卷上加卷”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奇點無限”,我,張弛,是一個異類。
我從不加班,從不參與內(nèi)卷,我的工作信條是“公司虐我千百遍,我待公司如初戀——的反義詞”。
別人在996,我在探索“量子糾纏式工作法”——即我的精神狀態(tài),永遠在“在崗”和“神游”之間,呈一種測不準的疊加態(tài)。你一觀察我,我就立刻坍縮成努力工作的樣子。
為了將“摸魚”這門藝術(shù)提升到哲學(xué)的高度,我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
我的電腦桌面,是一張精心截取的工作狀態(tài)圖,上面布滿了各種看似復(fù)雜的代碼和表格。實際上,那只是一張壁紙。我真正的窗口,都藏在壁紙圖標的像素縫隙里。
我的鍵盤,被我調(diào)教得爐火純青。Ctrl+C和Ctrl+V兩個鍵,已經(jīng)形成了肌肉記憶。我能在0.1秒內(nèi),將同事發(fā)在群里的周報,偽裝成自己的心得體會,并且在發(fā)送前,用AI潤色工具,將“牛逼”替換成“具有前瞻性的戰(zhàn)略洞察”。
我的“帶薪拉屎”時間,是經(jīng)過精密計算的。12分鐘,這是人類腸道蠕動與公司忍耐極限之間,經(jīng)過大數(shù)據(jù)分析后得出的黃金平衡點。多一分鐘,有被懷疑的風(fēng)險;少一分鐘,則愧對了這份薪水里包含的“生理損耗補貼”。
我甚至獨創(chuàng)了一套“靈魂出竅式凝視法”。當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時,我會以45度角仰望天花板,眉頭緊鎖,眼神空洞,仿佛在思考一個關(guān)乎人類命運的終極難題。實際上,我只是在計算,那塊天花板上,一共有多少個消防噴頭。
憑借著這些神乎其技的摸魚技巧,我在這家以“奮斗”為企業(yè)文化的“狼廠”里,硬生生地活成了一只“哈士奇”。我奇跡般地存活了五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因為過度內(nèi)卷而發(fā)際線上移的同事。
我將我的這套理論,命名為“弛道”,即張弛的生存之道。其核心思想,是在高速旋轉(zhuǎn)的商業(yè)機器中,找到那個靜止的、不產(chǎn)生任何摩擦力的“奇點”,并安然地待在里面。
直到,嚴江的出現(xiàn)。他像一個反物質(zhì)奇點,精準地撞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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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嚴江,是我們部門新空降來的總監(jiān)。
據(jù)傳,他曾在華爾街叱咤風(fēng)云,能在一秒鐘內(nèi)做出上千萬美元的交易決策。他的人生字典里,沒有“休息”,只有“充電”。他睡覺,是為了讓大腦的內(nèi)存進行碎片整理;他吃飯,是為了給身體這個“硬件”補充燃料。
他來公司的第一天,就給我們帶來了億點點的震撼。
那天早上,他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部門門口。他沒有發(fā)表任何就職演說,而是徑直走到了公司的咖啡機前。
他掏出一個秒表,掐算了一下咖啡機從磨豆到出品的時間,然后皺著眉,拿出筆記本電腦,當場花了十五分鐘,重寫了咖啡機的驅(qū)動程序,將出品時間優(yōu)化了3.7秒。
接著,他用激光測距儀,測量了從每個工位到洗手間的距離,然后發(fā)布了一份長達三十頁的《關(guān)于優(yōu)化員工生理循環(huán)路徑以提升時間單元利用率的指導(dǎo)意見》。
當天下午,公司內(nèi)網(wǎng)就掛出了他的第一封全員郵件,標題是:《杜絕一切非必要活動,讓每一秒呼吸都產(chǎn)生價值》。
郵件里,他將員工的上班時間,切割成了480個“價值單元”。他嚴禁任何形式的閑聊、發(fā)呆、以及“無目的性地晃動人體工學(xué)椅”。
整個部門,哀鴻遍野。大家感覺自己不再是員工,而是流水線上的零件,隨時可能因為“磨損率”過高,而被優(yōu)化掉。
我所構(gòu)建的、那個寧靜祥和的“摸魚生態(tài)系統(tǒng)”,遭遇了史無前例的“降維打擊”。
嚴江的眼神,就像一臺行走的bug掃描儀。他能在一百米開外,精準地識別出誰的屏幕上,那個Word文檔的光標超過五分鐘沒有閃動。
我的同事們,一個個如臨大敵。連去洗手間,都改成了小跑。以前群里最活躍的“斗圖王者”,現(xiàn)在只會發(fā)“收到”、“明白”、“120%努力”。
而我,作為“弛道”的唯一傳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這已經(jīng)不是一場簡單的職場博弈了。
這是一場,關(guān)于“快”與“慢”,“卷”與“躺”,“機器”與“咸魚”的終極對決。
我堅信,我的“弛道”,能戰(zhàn)勝他的“霸道”。
然后,我就被他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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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天下午,陽光正好,微風(fēng)不燥。
我剛剛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wù)——將一份需要一周完成的報告,用“復(fù)制、粘貼、替換關(guān)鍵詞”大法,在半小時內(nèi)搞定了。
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賢者模式的平靜與祥和。
為了獎勵自己,我決定打開珍藏已久的“海洋館屏保”,進行一次深度的“精神水療”。
我看著那條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在屏幕里悠然自得地游動,吐出一個又一個晶瑩剔透的泡泡。我的靈魂,仿佛也跟著那條魚,進入了一種無悲無喜的禪定狀態(tài)。
我物我兩忘,渾然不知,一個黑色的、散發(fā)著17.5度寒氣的身影,已經(jīng)籠罩了我的工位。
“你在做什么?”
嚴江的聲音,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破了我禪定的結(jié)界。
我猛地回過神,一抬頭,就對上了他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
完了。芭比Q了。
我的大腦,以超越“天河”超算的算力,開始了瘋狂的運轉(zhuǎn)。一瞬間,無數(shù)個借口從我的腦海里閃過:“我在進行競品分析,這條魚的UI設(shè)計很有借鑒意義”、“我在測試公司新買的顯卡,看它能不能流暢地渲染出每一個泡泡”、“我在……思考人生?”
生死存亡之際,我的“弛道”哲學(xué),自動護主了。
我扶了扶根本不存在的眼鏡,用一種被他打斷了深度思考的、略帶惋 ?的語氣,沉聲說道:
“總監(jiān),我在觀察‘循環(huán)’。”
嚴江的眉毛,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我心一橫,繼續(xù)胡說八道:“您看這只魚,它在吐泡泡。每一個泡泡,從生成到破滅,都是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這就像我們手頭的項目,從立項到復(fù)盤,無數(shù)次地循環(huán)。我們以為每一次都在前進,但實際上,可能只是在重復(fù)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泡泡而已。”
我頓了頓,感覺自己的B格已經(jīng)拉滿,于是拋出了我的核心論點:
“我在思考,如何跳出這個‘循環(huán)’,找到真正的‘增量’。這需要一種‘破局’的智慧,一種……‘靜’的能量。”
我說完,自己都快信了。
周圍的同事,已經(jīng)嚇得不敢呼吸了。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看烈士上刑場”般的悲壯。
嚴江沒有說話。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我,足足一分鐘。然后,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
“我的辦公室。五分鐘后。”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留下一個孤傲的、讓整個辦公室氣溫驟降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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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從我的工位,到嚴江的辦公室,直線距離是32.8米。
根據(jù)他發(fā)布的《指導(dǎo)意見》,我需要用82步走完。
但今天,這32.8米,我感覺比紅軍長征還漫長。
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充滿了同情、惋惜、幸災(zāi)樂禍等復(fù)雜情緒的目光。
坐在我左手邊的“代碼詩人”阿偉,悄悄對我做了一個“兄弟走好”的口型。
坐在我右手邊的“UI仙子”小美,眼眶已經(jīng)紅了,她偷偷往我手里塞了一塊德芙巧克力,上面寫著“縱享絲滑”,我懷疑她是在暗示我,待會兒滾蛋的時候,姿勢可以絲滑一點。
甚至連平時跟我最不對付的、隔壁組的卷王“King哥”,都對我投來了一絲“惺惺相惜”的目光,仿佛在說:“你雖然是個咸魚,但你死得像個勇士。”
我感覺自己不是去辦公室,而是去奔喪。奔我自己的喪。
我的大腦開始不受控制地進行各種場景推演。
推演A:嚴江會拿出一份詳細的《員工離職效率優(yōu)化方案》,要求我在3.7分鐘內(nèi),完成所有交接工作,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推演B:他會用冰冷的語言,將我批得體無完膚,從工作態(tài)度到人生價值,進行全方位的否定,徹底摧毀我的精神世界,讓我下半輩子都活在“摸魚可恥”的陰影里。
推演C:他會……他會……他會直接把我從窗戶扔出去,因為根據(jù)他的計算,這比讓我走正門,能為公司節(jié)約0.02秒的時間成本。
我越想越怕,腳步越來越沉。
終于,我走到了那扇散發(fā)著“生人勿進”氣息的辦公室門前。
我做了三個深呼吸,試圖讓我那顆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臟,回歸到它原來的位置。
然后,我敲響了那扇,決定我命運的門。
“進。”
我推門而入,迎接我的,是比西伯利亞寒流還要凜冽的空氣,和一個,我做夢也想不到的、顛覆我整個世界觀的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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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辦公室里。
在我經(jīng)歷了“鞠躬”、“叫大哥”、“收我為徒”這一系列堪稱魔幻的“見面三連”之后,我的大腦已經(jīng)徹底宕機了。
我扶著墻,感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嚴……嚴總監(jiān),”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您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要不,我給您叫個醫(yī)生?”
嚴江緩緩地直起身子。
我第一次,在他那張如同機器般精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破碎感。
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冰冷的算法和KPI,而是一種我非常熟悉的東西——疲憊。一種深入骨髓、無藥可救的疲憊。
“張弛……不,大哥。”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您別怕。我沒有瘋。”
他拉開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他給我倒了一杯水。用的是他那個印著“Efficiency is Everything”的私人水杯。
“我叫嚴江,三十五歲。” 他像是在做自我介紹,又像是在做臨終懺悔,“我畢業(yè)于常春藤,22歲進華爾街,28歲財務(wù)自由。我的人生,就像一部被精確編程的機器,永遠在追求最優(yōu)解,永遠在沖向下一個目標。”
“我以為,這就是成功的意義。”
他的聲音,開始帶上了一絲顫抖。
“但是,三年前,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后來,是心悸,是胃痛,是神經(jīng)性的耳鳴。醫(yī)生說,我得了重度焦慮癥。我的交感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經(jīng)二十四小時都處于戰(zhàn)斗狀態(tài),它……停不下來了。”
“我把工作當成麻醉劑。我用瘋狂的效率和無休止的壓榨,來對抗內(nèi)心的恐慌。我以為只要我跑得夠快,焦慮和空虛就追不上我。但我錯了。”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直到,我看到了你。”
我:“我?”
“對,你。” 他的眼神里,突然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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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觀察你很久了。從我來的第一天起。整個部門,所有人都像上了發(fā)條的齒輪,只有你,像一團……棉花。你柔軟,松弛,能吸收掉所有的壓力。”
“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在看那條魚。所有人都以為你在摸魚,只有我知道,你不是。”
我心想,完了,他果然知道我是在摸魚了。
然而,他接下來說的話,徹底把我干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