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時間倒回兩天前。
王富貴正揣著手,站在自家院子門口,看著幾個村民幫他把最后一壟白菜收進地窖。
“富貴哥,這活兒可干完了。”一個叫趙老四的漢子搓著滿是泥土的手,嘿嘿笑著。
王富貴眼皮都沒抬一下,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
“喏,拿著。”
趙老四看著那幾張一塊兩塊的錢,臉上的笑僵住了。
“富貴哥,這……是不是有點少了?咱們四個人從早上干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
王富貴這才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撇,露出一口黃牙。
“嫌少?嫌少別要啊。”
“村里誰家給工錢?我王富貴給你們錢,是看得起你們。”
他頓了頓,聲音更大了幾分,像是故意說給周圍路過的人聽。
“也不看看自己那窮酸樣,還想多要錢?有力氣干活,沒腦子掙錢,活該一輩子受窮!”
趙老四的臉漲得通紅,拳頭攥得緊緊的,旁邊的幾個人趕緊拉住他。
“算了算了,四哥,跟有錢人置什么氣。”
王富貴的媳婦李秀蓮從屋里端著一盆熱水出來,看到這場景,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當家的,大伙兒干了一天,不容易,要不……再給添點?”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懇求。
王富貴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個娘們家懂什么!頭發長見識短!”
“我掙錢容易嗎?大風刮來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當爛好人,我們家的錢遲早讓你敗光!”
李秀蓮被罵得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話,默默地把水盆放在了地上。
王富貴上高中的兒子王小寶從屋里出來,看到這一幕,學著他爹的口氣,對著趙老四他們“呸”了一聲。
“一群窮鬼,還想占我們家便宜,滾遠點!”
趙老四幾人攥著那幾張毛票,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寒風中,他們佝僂的背影,顯得格外凄涼。
李秀看著他們,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一聲嘆息,什么都沒說。
自從她勸丈夫的話越來越不管用,甚至還會招來一頓打罵之后,她就學會了沉默。
這個家里,王富貴就是天。
02
第二天,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進了王家村,在村口就引起了轟動。
拖拉機上,王富貴抱著一個大紙箱子,滿面紅光,像是打了勝仗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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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來看!都來看啊!”
他扯著嗓子喊,生怕有一個人不知道。
村民們像聞到腥味的貓,紛紛從家里跑了出來,把拖拉機圍得水泄不通。
“富貴,這是買了啥好東西啊?”
王富貴小心翼翼地把紙箱子抱下來,像是抱著個稀世珍寶。
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說道:“電——視——機!”
“啥?電視機?”
人群里發出一陣驚呼。
“就是書上說的那種,能看人影的匣子?”
“我的天,富貴真是越來越了不得了!”
在八十年代的農村,電視機這玩意兒,大部分人只在畫報上見過。
王富貴享受著眾人羨慕又嫉妒的目光,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輕了三兩。
“花了多少錢啊?”有人忍不住問。
王富貴伸出五根手指頭。
“五百!”
“嘶——”
人群里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五百塊,對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來說,是個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
“牌子貨,‘昆侖’牌的!”王富貴拍了拍紙箱,“還得要電視機票呢,一般人有錢都買不到!”
他老婆李秀蓮也跟在后面,臉上帶著笑,但眼神里卻藏著一絲擔憂。
她知道,丈夫這愛炫耀的毛病,早晚要惹出事來。
王富貴把電視機搬進屋,立刻就開始張羅。
“今兒晚上,都上我們家來!”
“讓你們也開開眼,看看城里人是咋過日子的!”
他的聲音傳遍了整個王家村。
03
天剛擦黑,王富貴家的小院里就擠滿了人。
里屋的土炕上,炕頭炕梢,地上擺著的小板凳,甚至連門檻上,都坐滿了人。
男女老少,一雙雙眼睛都死死地盯著屋子中央那個嶄新的“木匣子”。
王富貴忙前忙后,嘴里不停地吹噓著。
“看見沒?這叫天線,得朝南邊,信號才好!”
“這旋鈕,是調臺的,這個是管聲音大小的!”
他一邊說,一邊得意地拍著電視機外殼。
就在全村人都往王富貴家擠的時候,村東頭的趙勇卻坐在自家冷冰冰的炕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
趙勇是前一天幫王富貴干活的趙老四的兒子,二十出頭,年輕氣盛。
“爹,你就讓他那么罵你?那點錢,連買包煙都不夠!”
趙老四嘆了口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兒啊,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咱們斗不過他。”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趙勇把酒碗重重地墩在炕上,“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有啥了不起的!”
正說著,王富貴的大嗓門在院子外面響了起來。
“勇子!趙勇在家沒?出來看電視了!”
趙老四趕緊站起來,“富貴來了,你快出去看看。”
“我不去!”趙勇梗著脖子。
王富貴已經一腳邁進了門,看到炕上的趙勇,笑呵呵地說:“咋還不動彈?全村都去了,就差你了!”
趙勇冷冷地看著他。
“你家的電視,金子做的?我稀罕看?”
王富貴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沒想到,這個平時不怎么說話的毛頭小子,敢當面頂撞他。
“嘿,你小子,怎么說話呢?”
“我好心好意請你,你別給臉不要臉!”
趙勇“噌”地一下從炕上站了起來,眼睛通紅。
“給臉?你給誰臉了?你昨天是怎么罵我爹的?”
“你把我們當人看了嗎?!”
“我告訴你王富貴,你別太囂張!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把事做絕了!”
兩人的爭吵聲,引來了不少還沒走遠的村民。
王富貴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指著趙勇的鼻子,手都哆嗦了。
“反了你了!你個小兔崽子!”
“我……我今天非得教訓教訓你!”
“行了行了,富貴,跟個孩子置什么氣。”鄰居們趕緊上來拉架。
“勇子,你也少說兩句,快給你富貴叔道個歉。”
趙勇一把甩開拉他的手。
“我沒錯!我道什么歉!”
王富貴氣得直喘粗氣,最后指著趙勇,撂下一句狠話。
“好!你有種!你小子給我等著!”
說完,他一甩袖子,黑著臉走了。
一場熱鬧的觀影邀請,就這樣不歡而散。
04
王富貴家的堂屋里,黑白電視機里正放著一部老電影。
雪花點和“滋滋”的電流聲,并不能阻擋村民們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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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看得津津有味。
王富貴坐在最中間的位置,但臉上的得意早就被跟趙勇吵架的怒氣沖散了。
他時不時地看一眼墻上的掛鐘,臉色越來越難看。
李秀蓮給他端來一杯熱茶。
“當家的,消消氣,跟個孩子計較啥。”
王富貴“哼”了一聲,沒接話。
電影放完了,電視里開始播放下一個節目。
可村民們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還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劇情。
“這女的長得真俊!”
“這槍是真的還是假的?”
嘈雜的聲音讓王富貴心里的火氣“噌噌”往上冒。
他覺得這些人不是來看電視的,是來看他笑話的。
特別是剛才他跟趙勇吵架,肯定有人在背后偷著樂。
“當家的,不早了,你看……”李秀蓮小聲提醒他。
王富貴猛地站了起來。
“行了!”
他這一聲吼,把全屋子的人都嚇了一跳。
電視機的聲音,瞬間顯得格外刺耳。
“都幾點了?還賴著不走,打算在我家過夜啊?”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把所有人的熱情都澆滅了。
屋子里的氣氛,瞬間變得尷尬起來。
“富貴,你這是……”一個年紀大的長輩想說句場面話。
“看完了就趕緊走!趕緊走!”王富貴不耐煩地揮著手,像是在趕蒼蠅。
“明天還得早起呢!我們家也要睡覺了!”
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表情都很復雜。
有尷尬,有不滿,還有一絲被羞辱的憤怒。
大伙兒本來就是你請來的,現在又這么不留情面地往下攆,算怎么回事?
但畢竟是在別人家,誰也不好說什么。
眾人只好默默地起身,穿上鞋,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什么玩意兒……”
“就是,顯擺完了就翻臉不認人。”
出門后,壓抑著的抱怨聲,在寒冷的夜色中,低低地響了起來。
王富貴“哐當”一聲關上了大門,將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了門外。
“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他對著門外啐了一口。
05
第二天,太陽升得老高。
王家村的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唯獨村子最東頭,王富貴家的大院子,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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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了,富貴今天咋沒起來罵街?”鄰居張嬸端著碗,在門口跟人閑聊。
“誰知道呢,估計是昨天看電視看太晚,累著了唄。”
“活該!誰讓他昨天那么對我們,把我們當猴耍。”
大家嘴上雖然這么說,但還是忍不住往王富貴家門口瞟。
一上午過去了,王富貴家的大門依舊緊閉著。
到了中午,還是沒動靜。
這就有點不對勁了。
王富貴這人,一天不折騰點事就渾身難受,怎么可能睡到這個時候?
“他家那小子呢?也沒出來玩?”
“沒見著。”
“他媳婦也沒出來倒水?”
“也沒有。”
村民們開始覺得事情有點蹊蹺,三三兩兩地聚集到了王富貴家門口。
有人試著敲了敲門。
“咚咚咚。”
“富貴?在家嗎?”
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富貴哥!開門啊!”
“秀蓮嫂子?”
無論大家怎么喊,怎么敲,那扇厚重的木門,就像是隔絕了兩個世界,死一般地沉寂。
村里的老人用手摸了摸門板,臉色變了。
“門是從里面插上的。”
一個年輕人跑到后院,搭著人梯往墻里看。
“屋里的燈還亮著!窗戶也都關得死死的!”
這時候,所有人都意識到,出事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冬天的寒氣一樣,鉆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快!快去鎮上叫人!”村長大喊一聲。
沒過多久,兩個穿著制服的干警騎著自行車,一路顛簸著趕到了王家村。
他們簡單問了幾句情況,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其中一個年輕的干警走到門前,用力地拍打著門。
“里面的人聽著!我們是派出所的!趕緊開門!”
回答他的,依舊是死寂。
年長的干警不再猶豫,對旁邊幾個年輕村民說:“把門撞開!”
幾個小伙子找來一根粗大的木頭,鉚足了勁,一下,兩下……
“哐啷!”
門栓斷裂,大門被猛地撞開。
一股說不出來的,甜膩中又帶著點腐爛味道的奇怪氣味,從屋子里猛地竄了出來。
沖在最前面的那個干警,只往里看了一眼,腳步就猛地頓住了。